《西域血腥爱情故事》 我太想进步了 “有缘法哪在容和貌,有缘法哪在前后相交,有缘法哪在钱和钞。有缘千里会,无缘对面遥。用尽心机也,也要缘法来凑巧。” 这首《缘法》,意趣无穷,如今有个长安小泼皮,不顾缘法,驰骋流沙,又得一名塞外善男子,笃信缘法,循规蹈矩,也不知前世今生甚的缘法,相会在花枝下,汉月胡风,千缠百缚,悲喜盈心,情根历劫无生死,看到底终相共,凡此种种,妙不可言,且听细细分解。 “大漠沙如雪, 燕山月似钩。 何当金络脑, 快走踏清秋。” 汉匈大战硝烟散尽,四方志士云集长安,参与使节甄选。 未央宫中举行最后的考核,天子手执玉卮,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诸人—— 虬髯大汉猝然站立,摔杯为号,当啷!红氍毹上酒水淋漓,银杯骨碌碌打滚。旋即一群黑衣士兵包围座下宾客。 “康居国王勾结匈奴,士兵围攻汉使——”卫尉不紧不慢解说演习情节。 皇帝啜饮玉屑清露,沉吟:“腹背受敌,插翅难飞。” 使团节节败退,忽然,杀出来一人,石破天惊,高呼:“擒贼先擒王!”兵刃直刺国王咽喉。士兵措手不及,阵脚大乱。 “夏侯。”皇帝一放玉杯,轻声命令身边的青年。 郎官夏侯无射分神注视殿中越战越勇的身影,听到皇帝第二声命令,回神,抱拳领命:“诺。” 他甫下场,四目相对,刺客以手掩面,且战且退,夏侯侧身削去对手发冠,一转刀背敲击手腕,打落兵器,闪身上前用胳膊夹住手下败将脖子,硬生生拖出去。 那人拍打他的手臂,奋力挣扎,大喊:“夏侯无射,放开我!” 夏侯无射咬牙笑道:“妹妹这回玩笑闹大了。” 他把人交给宫娥,下令:“看好郡主。”一掌轻轻拍在妹妹朱嬴的后脑勺上。 朱嬴不情不愿换掉男装,坐在铜镜前理妆。 “真可恶。” “真可恶。” “功败垂成。” “功败垂成。” “喂,惹祸精,别学舌!”朱嬴恼火地喝止。 堂妹朱元英从绳索上一跃而下,笑嘻嘻问,“姐姐考上使团了?真能出使西域了?” “当然,这回使者考六艺,哪个比我强?我找爹问成绩。”她信誓旦旦。 “你怎么出去?你可是郎官亲自押送过来的呀。”元英戳她的肩膀问。 朱嬴拉她到镜子前说:“好妹妹,姐姐教你李代桃僵——” 铜镜正面映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,背后绘着一对翩翩起舞的鸾凤。 乐府之中,宫廷乐师奏乐献唱《天马歌》,一曲未毕,宦官通报:“郡主在外。” 座中人霎时安静,皇帝起身离去,留下太乐令朱斌和李都尉断后。 朱斌强笑说:“子曰,有教无类。李大人身为小女授业恩师——” “孔圣人也曰过,子不教,父之过。”李都尉推让。 “爹!”朱嬴杀到跟前,又招呼,“师父也在啊。” 李都尉哼着“天马徕,从西极,涉流沙,九夷服”走开,朱斌暗中咬牙。 朱嬴说:“我的成绩呢?拿来呀!” “这、这,爹刚面圣,你要不要回家等……”朱斌顾左右而言他,“不,我收着呢,放那边。” 朱嬴拿过考核结果,盘腿坐在大铜鼓上,大叫:“不可能!我不可能落榜!” 朱斌不敢出声。 朱嬴信手一捶,“咚”!鼓声浑厚。 她拽住父亲的衣袖:“帮我看,肯定错了!” “爹没考过使团,看不懂。”朱斌赶紧推托。 朱嬴收紧手:“你是博士,看不懂?” 朱斌叹了口气,接过烫手山芋,御笔朱批“有乐少礼,擅长不御,有数无书”,逐字辩经:“依爹看,你仅仅一丁点美中不足。少礼,说的是礼节有待重视,不御,提点你注意运筹帷幄,无书,就是,就是,你尚未完全领会圣贤书的深意。” 朱嬴无赖地嚷着:“我就要去西域!”双手击鼓,敲得亲爹发慌。 朱斌一拍掌,“西域有的,长安都有,爹跟和尚们学了新曲子,要不要听?” “合上合下,不听不听!” 朱斌扶额,灵机一动:“还有新鲜的戏法,保你没见过。” “好,好,伯父,我也看。”元英赶来,欢呼雀跃催促。 朱斌端来瓷碗,倒了些清水,投下种子,点香念咒,尔后,水里冒出一枝青莲,徐徐绽放,清香四溢。 元英鼓掌喝彩,朱嬴看得很入神,旋即变脸喊道:“我不管,我要去西域看地道的!” 她趴在铜鼓上撒泼,一顿捶打,雨点似的拳头,擂出战鼓般的鼓点。朱斌劝阻的声音也被压下去。 一筹莫展之时,有人团团围住朱嬴。 她察觉有人,抬头看到板着脸的天子,悻悻下地行礼。 皇帝没好气地说:“你的批语是孤亲笔书写,有何不满?” “陛下一言九鼎,但——”她口服心不服。 “还不退下?”皇帝打断。 朱嬴不甘地嘟囔:“……诺。” 元英小雀般跟在身后:“去西域的法子多的是,也不一定当使者啊,使团规矩多,不如跟商人。” “商人哪比得上使者威风!”朱嬴反驳道,看到街头人堆,“那儿干嘛?” “长安美人榜啊,姐,你好歹上个榜,不亏。”元英说。 朱嬴挤入人群,一看,嘿,大名后面跟着“第三美人”字样,无聊! 她夺过元英的绳索,勾住杆子,攀上一丈高,扯烂榜单,留下自己的名字,拔出匕首,将“三”剜去上下的两横,撕掉“美”字,刀尖刻下“烈”字。 元英高声凑趣:“长安第一烈女!” 朱嬴洋洋得意转身,却见夏侯无射横眉冷目,右手一劈,示意她立刻滚下来。 她不甘不愿落地,垮着脸跟随。 夏侯无射冷笑:“下次,我送你两字——泼妇!” 进了家门,朱嬴甩手上楼,她哥哥厉声宣布:“郡主每日只许出门一趟,违者,军法处置!” 无射随后进入正厅问候母亲。 母亲问:“又做什么好事了?” “妹妹今日在宫内淘气,幸亏父亲周旋,陛下未曾怪罪,母亲不用担心。”夏侯无射赔笑说。 “我不担心啊,家里又不只有她一个孩子。”母亲似笑非笑道,“我看你孑然一身,又对她千依百顺,不如过继给你,让咱们的郎官大人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。” “母亲说笑了。妹妹只是少不更事,若能得到母亲言传身教,有了归宿,必能改过自新。”夏侯无射连连讪笑。 “本宫再嫁之身,至今常被天子斥责,怕是有负众望。”他的母亲,翁主刘姚往后一靠,拉下脸,“夏侯无射,在你走出长安之前,本宫要和你算清楚你妹妹这笔烂账!” 夏侯无射被说得哑口无言。 侍女听得一清二楚,轻手轻脚出来报信,朱嬴解气:“活该!你代我去找师父。” “郡主,公子说军法处置。”侍女面露难色,磨磨蹭蹭答道。 “荒唐!没放我出去,谁敢碰你?”朱嬴一拍几案,冷哼一声。 侍女陪笑劝说:“您扮成男子去考试,结果惹恼了翁主和公子,我怕您再尝试,太过冒险。” 朱嬴嗤笑说:“没出息的妮子,只会打退堂鼓!上次我先斩后奏,他们面上挂不住,这回我让师父替我牵线,他平时疼我,不会不依,直接找舅舅去,只要他点头,谁也拦不住。” 侍女张口结识:“这、这您是要面圣?” 朱嬴不耐烦地一推她:“还不快去,耽误我为国分忧!” 考公失败,自费出国 三天后,临近正午,朱嬴衣冠楚楚下楼,父亲问:“去哪儿?” “正事!”她大步流星出门去。 她在未央宫门口,遇见抱着琴的李都尉,小声招呼:“师父——” 李都尉点了点头,她雀跃道谢,忙不迭入内觐见。 皇帝看到她,宣布:“你有一顿饭的考试时间。” “诺。”她正襟危坐。 “第一,本朝对西域的根本对策是什么?” “羁縻。” “何为羁縻?不许背书。” 朱嬴转了转眼珠:“羁縻,就是又打,又拉。” 皇帝咀嚼着膳食和她的话:“什么时候打,什么时候拉?” “对方打过来之前就要攻打,对方示好,自然要拉近距离。” “敌人不是傻子,不会使诈吗?” “使诈的,杀一儆百。” “打老鼠,伤了玉瓶,敌人只会越来越多,即便你是君王,也没有源源不断的军队。” “敌人打死再说嘛,哪怕同归于尽,我不管别的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孤来管?聪明人尽做蠢事!错了,不合格!”皇帝放下筷子,判定得分。 朱嬴有点烦恼,捧起耳杯啜饮,等待下一题。 “第二,用什么理由说服孤让你和亲?” “我遍阅文书,细君和解忧二位公主都是获罪的宗室之女,我外祖曾有幸,啊不,不巧参与七国之乱。” “孤已赦他无罪,你教唆寡人出尔反尔?” “晚点再赦嘛,等我先去西域,外祖已经作古,他不知道。” “你娘没死,我也还没死。过来!” 朱嬴膝行至跟前,低下头,皇帝正色道:“寡人恕你口无遮拦,下不为例!” 她来不及谢恩,猝不及防被揪住耳朵,慌忙告饶:“陛下恕罪!” 未曾奏效。 “哎哟,哎哟,舅舅饶命!” “无情无耻,和刘姚如出一辙。反了天了,她和你一般年纪,连皇位都敢觊觎。”舅舅收了手,顺便翻旧账。 “当皇帝连出长安都费劲,更不要说去西域了,没劲。” “你有资格嫌弃?夏侯无射惯得你无法无天,我看他自食恶果。” 朱嬴满不在乎偷笑。 皇帝扶额,后悔见这小煞星:“朱嬴,我们虽是君臣,也是血亲。你母亲是我堂妹,你父亲是我表弟,我们有着比常人更深厚的手足之情,因为我们要共同捍卫整个帝国。这是天伦,你不能利用它,要发自内心尊敬。” 朱嬴十分错愕,在她眼里,亲情是她自然而然仰仗的资源,从未认真思考它的涵义。 舅舅戳了一下她的额头: “你告发亲属,是极其危险的,也许你是大义灭亲,但世俗不能理解。还有,不可滥用你的本领,这会让你目空一切,死于自负。” “你也是我的孩子,一个特殊的孩子。你不是男儿,他们有明了的前途。至于你,我不希望雌鹰刚刚振翅,就坠入罗网,骏马才踏入草原,便深陷沼泽。为了你的前路,你的功课要做得更多更好。带她回去,告诉刘姚,管好自己的娃娃。牝鸡无晨,牝鸡之晨,惟家之索。” 朱嬴退下后,身边的卫尉说道:“郡主富有豪迈之气,又有浑金璞玉的天然美质。” “正如大汉,内圣外王,不了解者往往畏惧于近乎跋扈的张扬,兼具强横的刚毅,只有心悦诚服者才能明白内在的高洁和慈悲。”皇帝忽然说,“诶?不会连那两句抱怨也传达了吧,刘姚又要撒泼。” 翁主刘姚听到宦官传达的口谕,果然勃然大怒:“区区答不上两个问题,有什么干系?若是我亲哥哥即位,郡主便是脚踩未央宫也不妨事!” 朱斌连忙送客,夏侯无射劝道:“母亲的话——不无道理,下次还是请您慎言。” 外人走后,厅堂内只有一家四口。 翁主沉着脸,凉飕飕盯着女儿,既恼恨她恣意妄为,又气她闷不吭声找皇帝求情,偏偏瞒着自己! 朱嬴挺立堂下,迎接母亲的怒视,赶紧先看父亲,他飞快转头,恭恭敬敬给夫人斟茶。 朱嬴暗恼,兀自坐下,正要向哥哥求援,母亲瞪眼,喝令:“看他做什么?你成天胡闹,你兄长自然要连坐。天王老子来了,今天也不饶你!” 夏侯无射起身,坐在妹妹身边,一块认罚。朱嬴仍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,腰杆挺得直直的。 母亲数落:“混账东西!一个姑娘家居然混在男人堆里去考什么使者,让人知道郡主如此放诞,朝廷的脸面都教你丢尽了!目不识丁的农妇,也比你懂规矩。” “我试着守规矩,但是行不通嘛。使者不收女人,和亲也不要我。这些老掉牙的规矩,不适合我。”朱嬴傲然回答。 刘姚讽刺:“哦,你要立规矩?让你也去打仗还是出使?” “去西域有什么大不了,为什么拦我?只要有车马,沿着路线走不就行了?”朱嬴理直气壮说。 刘姚看着女儿轻狂的回答,一怔,年少时自己也曾经和父兄放话,当皇帝有何难,不过是坐在龙椅上和人议论罢了,无知无畏的姿态何等眼熟。她稍稍放缓脸色:“成天嚷着去西域,那里有什么勾住你的魂?” “我想去看看,见识见识。” “看看?这可算不得教我满意的交代!” “看看就是我的答案,道可道,非常道。” 朱斌看翁主有所松动,不无忧虑开口:“西域是八荒之外的不毛之地,你自幼生长在长安,怎么受得了这番艰苦?” 朱嬴坦然说:“塞外同胞众多,说明汉人也能安居乐业啊。再者我们大破匈奴,证明汉人比胡人更能适应。” 父亲又问:“胡人野蛮,仇视汉人,你要是被他们围攻,怎么办?” “以牙还牙,以眼还眼。”她睁大眼睛,慨然回答。 母亲冷笑一声:“要是有人欺骗你,又当如何?” “那么,他会死得更惨!”朱嬴斩钉截铁,“你们放我去西域,回来我就成亲。” 片刻,母亲斜了她一眼:“你学了一身屠龙之术,我不成全你,反而落了不是。” 朱嬴喜出望外,要叩头谢恩,母亲又说:“开春送你去屯田待一年。夫婿嘛,让你哥哥操心。” 朱嬴抬起头,朝父亲讨价还价:“屯田都是汉人,没意思,我要去三十六国。” 父亲劝:“屯田有市集,想看胡人看个够。” “我可以去悬泉置啊,周围也是汉人。”她竭力争取。 “悬泉置接待达官贵人,你要是捅娄子,赔上全家老小。不乐意?别去了。”翁主不耐烦地说。 “去去去,不就是种地么,也比在长安好。”朱嬴赶紧答应。 “无射说屯田附近的国家是西夜国,你赶紧学会他们的话。”朱斌交给女儿册子,朱嬴急急忙忙拽起夏侯无射,跑去书房学习。 看着女儿的背影,朱斌沉吟:“夫人,圣人有云,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。我们的女儿已是锐不可当。” 刘姚握住他的手:“那么,我们便助她去寻找‘至柔’的守护。” 第一次走线失败 朱嬴镇日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学习胡语,老父亲碎碎念:“这回给你相中的夫婿是世家子弟,文质彬彬,又是无射的友人。你在听吗?” “记得记得,那个孙、孙子嘛。”她敷衍道。 “此君复姓公孙,单名一个卿字。”朱斌无奈纠正,将扇子遮住书页,让姑娘上点心。 “你们喜欢就行。走啦!”她背上包袱,蹭地站起来。 父亲在身后说:“急什么,还有半天——” 朱嬴有自己的算计,趁着还有空闲,驱车前往细柳营找夏侯无射,决定软磨硬泡,让他设法送自己去三十六国,万里迢迢去屯田种地,她不甘心! 关卡盘查的官吏询问:“郡主途经驰道而来?” “我私下出行,不敢取道。”她回答。 官吏沉吟片刻,予以放行。 她找到哥哥,听见远处喧闹,鼓声和呼喝交织,问:“做什么?” “校猎演习。”夏侯无射答道,带她靠近校场。 朱嬴津津有味看着操练,问:“几时再打匈奴?能赢吗?” “打赢以后呢?”他问。 “举行受降礼啊。”她回答。 “说得容易!打再多胜仗,匈奴也不会马上消灭。上兵伐谋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,其下攻城。”他带她进入帐篷里。 “攻城之法,为不得已。我懂,你快想办法,让我去三十六国,哪里都好。”她央求。 “恕难从命,郡主请回。”夏侯无射挑了挑眉,嘲讽道。 “你还让我学什么西夜国的话!”朱嬴抱怨:“问胡人也问不出半点消息。” “自然,小国寡民,又不与汉匈结盟。”他指着地图上一处说,“西夜国,去长安万里,王城外两河交汇,与蒲犁、莎车等相邻,地产玉石、朱砂。” “既是枢纽,拿下来,与敦煌遥相呼应。”朱嬴用手画了一条线。 “攻打它,便是挑衅邻国,还有——”他指了不远处,“此处匈奴长年驻扎,威慑西域诸国,和我们的营田对峙。” “不能派使者和国君交涉么?” “西夜国女王当政,近些年未曾露面。不过——” “不过我可以做什么?”朱嬴跃跃欲试。 “不过,我亲爱的妹妹,你去的是屯田,仅仅路过西夜国边境沙漠,压根没机会进入王城。”他背手出去。 朱嬴看哥哥撇下她,跳脚喊道:“小子,站住!” 他充耳不闻。 朱嬴攥住拳头,念叨羁縻、羁縻,喊道:“郎官大人,请留步!” 他慢了一点儿,依旧没有回头。 朱嬴心一横,闭上眼睛撒娇:“哥哥!” 夏侯无射无奈转身:“不像话,客人来了!” 这时,一个面生的青年走来,含笑问候。 她福至心灵,说:“我知道,你是那个公、公公……” 夏侯无射双手抱胸,眼神不善,身边的随从反复做出“公孙”的口型提醒。 朱嬴模仿他张了张嘴:“嗯,公——羊!公羊公子对吧?” 夏侯无射撇开脸,翻了个白眼。 青年笑说:“在下复姓公孙。不过,公羊氏和公孙氏都尊公孙羊孺为先祖,两家人倒也不是毫无关系。” 朱嬴得意地冲哥哥使眼色,转头同公孙说:“人多口杂,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 一会儿,他们回来后,无射和公孙送朱嬴去灞桥,她上了马车,对哥哥强调:“嗳,你发过誓,不许半路抓我回来。”怕他反悔,立刻坐下,毫无惜别之意。 马车摇摇,走出长安城,她望着天上的大雁,恨不得自己也有一双翅膀,快快地飞到西域去! 金河复玉关,将士们山呼海啸般高歌,仿佛在给她别开生面的送行: “四夷既护,诸夏康兮。 国家安宁,乐无央兮。 载戢干戈,弓矢藏兮。 麒麟来臻,凤凰翔兮。 与天相保,永无疆兮。 亲亲百年,各延长兮。” 朱嬴热血沸腾,身边不知道谁说:“战争结束了。” 战争结束了,她要走出玉门关,亲临那片神秘广袤的土地! 却说无射送走妹子,转头看见友人微笑,问:“你们说了什么?” “郡主送我锦囊,说三天后打开。” “你还是马上拆了它,她心眼多得很。” 公孙打开锦囊,取出纸卷,写着:“待我三月,不来而后娶。” “公孙兄弟,她要去整整一年。”夏侯叹了口气,早知没戏。 公孙不以为意,笑说:“郡主还让我多照顾你。” 夏侯哂笑,不语。 日头越来越炽热,连绵的耕田变为草原,渐渐可见黄沙。 有人说:“早点到屯田就好了,真怕遇上胡人。” “怕他们,为什么?”朱嬴问。 “他们跟咱们长得不一样,红眉毛绿眼睛,性子野蛮得很。”同伴说。 朱嬴笑了笑,想,一群蛮子,我可不怕。 她在闲聊中打听所到之处,料得慢慢接近西夜国边境,一步步换到最末尾的马车。 这日正午,日头毒辣,众人昏昏欲睡,在绿洲歇脚时,她瞅准时机,装作解手,越走越远。 她眺望柳叶一样细小的绿洲,纵然热气侵袭,胸中热血上涌,她终于迈向了自由! 朱嬴风尘仆仆来到王城外,用头巾遮住半张脸,若无其事排队进城,守卫问:“叫什么名字?从哪里来?通关文牒呢?” 她可怜巴巴双手合十祈求:“度牒在包袱里,路上不小心丢了。”奈何守卫铁面无私,板着脸轰人。 她走远几步,边走边寻思,怪哉,说是撮尔小国,但是卫兵也太多了。她思来想去,仗着身手敏捷,决定翻墙而入。 深夜,她腰缠麻绳,踅摸守卫薄弱处,伺机溜进去。走了半个多时辰,城墙还是十步一人,犬吠隐隐,固若金汤。 走到一角,靠近陡峭山坡,道路崎岖,几乎没有立足之地,她硬翻过去,在坡底看到一个人,吭哧吭哧铲土。 走到背后问:“挖坟?!” 那人唬了一跳:“要死!谁埋这里,站着死吗?” 朱嬴听声音也是女的:“你也想偷溜进去?” “我是长史,用得着偷溜吗?”对方义正辞严,“你鬼鬼祟祟,该不会是奸细吧?” “哼,无凭无据,含血喷人!”朱嬴犟嘴,刻意走出很远很远,直到转角,久久未见追兵,前面有个门洞,大门紧闭,一片昏暗,心下雀跃。 她没听到人声,胸有成竹,抛上绳索勾住垛口,攀爬上去。城门上有塑像,触手冰凉,不知是铜还是铁,她怀揣绳索,蹲在暗影里,又等了片刻,仍旧鸦雀无声,并无半点灯光,借着月黑风高,摸到墙边,打了个结实的结,从麻绳上悄悄下去。 脚没沾地,忽然冒出来好几个人,手持兵戈,撒开罗网,一下子罩住她,朱嬴望见他们黑衣黑裤,有备而来,只能认栽,被押进牢房。 结伴偷渡,再次失败,戴罪立功 狱卒没收了包袱,朱嬴忿忿地说:“晦气!” 牢房里还有一个人,忽然问:“哟,你也进来了?” 朱嬴认出此君:“啊,你不说自己是长史吗?” “当然,不过现在被贬出王城而已。迟早有一天——” 狱卒拍门吆喝:“吵什么?我说野利,你不能老实点吗?非要瞎折腾。” “别以为你们赢了,我还有后手。”长史回嘴。 “你就吹,哎——”狱卒被朱嬴伸出来的脚绊了一跤,气恼地挥出鞭子,她一脚踩住,相持之后倏地松开,对方摔了个屁股墩,爬起来骂骂咧咧走了。 两个人出了口恶气,痛痛快快笑了一回,不由得你看看我,我望望你。朱嬴端详对面碧眼儿火红鬈发,弯弯浓眉连成一道浪,心想胡人生得有趣。狱友也打量眼前汉女,见她双眸璀璨,宜喜宜嗔,妖娆波俏,暗暗喝彩,好一个美人儿! 狱友说:“你身手不错呀,怎么落到她们手中?” 朱嬴叹道:“怪我轻敌,钻进了圈套。你也够牛的,王城戒严就为逮你。” “我哪来那么大面子。怪了,平时没那么严,算了算了,管不着这些。浪费一次大好机会。”狱友寻思道。 “你同人打赌?”朱嬴问。 “不错。我叫野利,你一个村姑,没头没脑乱跑什么?” “为啥老说我是乡巴佬?”朱嬴很奇怪。 “你这一口土话呀。”野利回答。 朱嬴捶墙,该死的夏侯无射又下套! 她腆着脸说:“你教我城里人的话好不好?” “你不能进城,学这做什么?再说,你为啥来这儿啊?” “来玩玩。” “哈,周围多的是好玩的国家,去别处吧。” “不行,我从不半途而废!”朱嬴斩钉截铁地说,又笑着提议,“嗳,我们俩联手怎么样?” 野利笑说:“好哇,大家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!” 第二日,两人被撵出王城,野利带路,来到水渠上,指着水面说:“咱们昨天试过飞天遁地,都不成,我想好了,今天走水路,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去。” “你有船?”朱嬴问。 “想得美,游进去!”她噗通一声,一头扎进水里。 她俩游了一段,水面上影影绰绰看到屋顶,朱嬴心下一松,突然,洪流扑面而来,直接掀翻她,滚了两滚,被冲出去好远。随波逐流,被冲到江上,她伸头看到野利在浪花里扑腾,一个猛子游过去,搂住她的肩膀,往上提了提:“你没事吧?” 野利呛水咳嗽,说不出话,朱嬴挟她游不远,勉强趴在小沙洲上休憩。 朱嬴拍她的背,她咳出河水,气喘吁吁:“该死,他居然故意开闸放水。” 朱嬴慨叹:“你的对手实在诡计多端,心狠手辣!” “不怕告诉你,那是我……阿嚏!”野利说。 眼下是暮春,乍暖还寒。江风吹得人瑟瑟发抖。两人挤在方寸之间寒战,路过一条船,船上有人惊呼:“这不是长史吗?” 野利看到熟人,惊喜地说:“啊哟,都尉大人!” 都尉忙教人搭好板子,接她俩上船。两人饱餐一顿,又换了干净衣裳,神清气爽。野利问:“大人办什么差事去?” 都尉叹气:“唉,苦差事,大大得罪人的差事!前几日,匈奴大将昆夷索要金缕袈裟,派兵逼近大佛寺,瞧,离王城这么近,这不是拿刀架在咱们脖子上么?” “岂有此理,匈奴欺人太甚!怎么不打回去?”朱嬴义愤填膺。 “你当谁都是汉朝呢。”野利自嘲,又转向都尉,“大人,王君怎么说呀?要是他都屈服了,您也只好奉命。” 都尉为难说:“他去龟兹参加法会,眼下丞相代理国事,告诫我不要触怒匈奴人。” “唉,年纪越大,胆子越小。完喽!要不你拖到王君回来,让他出面。”野利出了个主意。 “这么说,王城戒严是因为匈奴啰?”朱嬴看到两人默认,断然说,“只要我们逼退他们,留住宝贝,岂不是立下大功?” 野利惊叹:“说得轻巧!难不成你有千军万马?” “擒贼先擒王嘛,只要劫持那什么大将,教他松口退兵不就好了。”朱嬴踌躇满志拔出错金匕首,两个女孩飞快地交换了眼神,双眸闪亮,她们不约而同捕捉到了一个良机。 都尉迟疑地说:“这也太危险了。” “大人,眼下最坏的结果是献出国宝,既然如此,我们拼一拼,你也不能坐视匈奴做大吧?”野利坏笑,“况且,你知道,我干坏事向来很有天赋。” 天黑以后,她们辗转抵达寺庙,手中火把照见一尊一丈多高的神像,横眉怒目,手持长棍,绕过神像,一堵断崖,洞窟累累,宛若宫殿。三人进洞密谋不提。 次日都尉说丞相委托她全权处理此事,若是不成,必有重罚,野利挑眉笑说:“行啦,大人赶紧请客罢,别怠慢了匈奴大将。” 三日后,匈奴大将昆夷赴宴,都尉率领部下亲自迎接,笑说:“贵客远道而来,快请进。” 昆夷面露得色,左手挽穿金戴银的爱妾,右手牵膘肥体健的猎豹。金钱豹横卧主人座下,吼了两三声,令人闻之胆寒。 众人微露惧色,昆夷脸色缓和了些,落座后仍是不动酒肉,都尉劝食后大快朵颐,小妾也用勺子吃了两口,仆人战战兢兢招待豹子肉食,平安无事,昆夷才下口。 野利暗笑,这厮以为我们下毒,哼,且让他享受两三日。 菜肴多是面粉裹上大鱼大肉,麻油去炸,洒满胡椒肉桂,松脆甘美,佐以醇酒,好吃得很。 酒过三巡,都尉恭敬说道:“大人,我已上书给朝廷,很快就把袈裟送来,过两天先献给您和夫人郁金香衣,袈裟要搭着这件宝衣穿。” 昆夷满面春风回去等待,爱妾不遗余力吹捧他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王侯的礼遇。西夜国也不断供奉精美膳食,两人试过毒后尽情享用。 连吃油炸食物几日,昆夷背后长出红肿包块,疼痛难忍,坐立难安。 都尉探听到消息,告诉二人,野利笑说:“这些油腻腻的,神仙吃几顿都上火。” 她们派侍女送去两件宝衣,小妾见使女秀美,连忙打发走,看到雪白衣裳,花香浓郁,兴冲冲穿上,又罩着最华美的袍子,令香气从袖口、领口溢出,行动间香风扑面。 昆夷后背生疮,肿痛日甚一日,大夫说动刀挑破脓包,他又不肯,拖来拖去,发起烧来,哪有闲心欣赏爱妾新衣,又听她鼓吹国宝可消灾,勉强换了宝衣,说来奇怪,闻着奇香,沉沉睡去。 安全过关,偷吃锦鲤 夜半时分,一盏孤灯,昏昏惨惨。屋外电闪雷鸣,暴雨倾盆,凉风森森。豹子低吼惊醒了昆夷。他望见金面毗沙门天伫立在屋内,神威凛凛,步步靠近,平日跋扈的猛兽竟然夹起尾巴退缩。 匈奴人向来迷信,昆夷近两日饱受毒疮折腾,心生蹊跷,将坏事往神鬼上琢磨。他又是色厉内荏的人,习惯发号施令,仗势欺人,睁眼环顾,屋内没第二个人,猎豹裹足不前,自己吓得全身发软,气虚胆怯,一个字也不敢说。 神人迫近,厉声喝道:“汝有何力,敢索国宝?”抄起五彩宝幢,直击心口。 昆夷惊骇,胸痛欲裂,扯着脖子大叫一声,昏死过去。 他醒来,大夫在床边小心说:“恭喜大人,背疮破溃,脓血流尽,小人已经上药,不日就可痊愈。” 昆夷惊魂未定,想起梦中毗沙门天抄起兵器贯穿胸口,恍如死去活来。他讷讷呆坐,一语不发,冷汗又冒出来。 这时候,爱妾一身素衣,扑到床下哭哭啼啼,不住偷瞄自家老爷。她昨日自讨没趣回房,脱下衣裳,发现宝衣后背有个手印,恼恨不已,要来哭诉告状,进屋后看到昆夷好转,生怕扫兴,马上改了口风,娇滴滴说:“大人,妾身方才梦见神人拍后背,告诉我您马上就好了。醒来一看,衣服果然有手印,想来您一定有神明保佑。” 昆夷胆战心惊,脱口而出:“神人长什么样子?” 这妇人故作回忆,胡诌道:“梦里,金光耀眼,妾身看不清面目。”怕他再问琐碎的细节,她殷勤替他擦汗。 “金光耀目”又刺中男人心病,他信了五分。 “您也有手印啊!”小妾惊呼,颤颤巍巍指着他背心,众目睽睽,赫然有个手印。 他眼前一花,似乎又看到毗沙门天怒气冲冲,一棍穿胸,呼吸都感到阵阵痛楚。汗出如浆,侍妾和大夫忙乱更衣,郁金香衣剥下来,已经被脓血浸透,腥气和浓香混合,令人作呕。 昆夷闻到臭味,加上恐惧,哇地一声吐出来,呕出来以后,浑身轻轻飘飘,三魂去了七魄,他已经彻底畏服法力无边的神灵,害怕还有报应,慌忙招来心腹,如此招待交代一番。 匈奴人深夜拜访都尉,表示大将惊扰了神佛,深感不安,以厚礼赔罪,希望不要影响两国交情。都尉客套几句,送走瘟神,忙去和两个姑娘报信,她俩欢呼雀跃,催促都尉赶紧上报,好让她俩得到特赦进城。 都尉欢喜去后,朱嬴盘腿坐在床铺上,对镜细细擦去脸颊残留金粉:“真有你的,教我装神弄鬼,吓唬这家伙。手印怎么弄上去的?” “书上说,郁金香衣天生娇贵,容易留印子,这蠢蛋孤陋寡闻。好困,我要睡了!”野利一扯被子。 朱嬴睡得昏天黑地,朦朦胧胧,窗外,泠泠铃声清凉拂过耳朵,她浅浅恢复知觉,当作恬淡清越的催眠曲,又安然沉入梦乡。 铃声再度响起,渐渐远去,神思从梦境中一缕缕抽离。 哒!朱嬴感觉额头落下叶子,迷迷糊糊剥下来,是金纸,揽镜自照,人面一晃而过,她微微一惊,转身好奇四顾。 四壁流云飞动,云雾缭绕中现出一尊像,傅粉施朱,上身几抹乳白,不知是罗衣还是白云,身披璎珞,沥粉贴金,珠子历历。细长眼睛稍稍睁开,微露两丸点漆眼眸,朱唇翘起,轻抬右手,指尖栖息红蝶,似有意,又似无意,心不在焉,温柔妩媚地含笑觑她。 朱嬴笑嘻嘻地左看右看,大感有趣,野利进来,推她一推,嗔怪:“你这一觉,错过好大一场富贵!” 朱嬴坐起来,捶她的肩膀打趣:“瞧你得意的,难不成女王给你封侯拜相?” “女王还不会说话呢。不过,确实遇上贵人教我官复原职。”野利打了一下她的手背,“你早点醒,我说不准跟他求个一官半职。” “凭我的本事,早晚出人头地。”朱嬴豪迈笑着,下地收拾行囊。 启程前,她驻足回望,夕阳西下,碧空如洗,金沙弥漫,清波皎镜,较之长安沉郁气象,别有绮丽华彩,豪情万丈,喊道:“王城,我来啦!” 两人骑上骆驼,翻越沙丘,前往都城。 野利骑的是小骆驼,年轻气盛,一路小跑,朱嬴的大骆驼老马识途,安步当车,她手搓毛楂楂的驼峰催促,它我行我素。她只好认命,发觉沙里浅浅埋一物,挑起来,是个铜铃,系在骆驼脑门上,不停拨弄,叮叮叮叮到了王城。 朱嬴靠近野利,面露紧张,由她交涉,终于顺利通关,她指城门上的银牦牛像,蹦蹦跳跳说:“诶诶,我上次爬上去,摸到它的尾巴了!” 野利一打她的手:“大惊小怪,还长安来的。待会儿人家把你当贼!” 入城以后,野利熟门熟路拐到一座阔气宅邸,朱嬴惊叹:“不错呀,没想到你官儿不小。” “这是学士府,我老师的老巢。趁着他生日,给你求个差事。”野利答,不忘和熟人招呼。 穿过花园,花木扶疏,碧波荡漾,野利打了个水漂:“鱼不错,可惜老师不让钓。” 两人叽叽咕咕,来到正厅,朱嬴好奇打量学士,意外发现他比她俩大不了多少,派头倒是挺足的。 “这回打算消停几天?说出来,好教我心里踏实。”学士道。 “老师,我已改过自新,还交了新朋友。”野利乖乖巧巧说,“不管怎样,先给您祝寿。” “不用了,我怕折寿。”学士不领情,中途打断。 “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!”朱嬴遇强则强,遇弱不弱,按捺不住,冒出来打抱不平。 “你是谁?汉人?”他用汉语问。 朱嬴扭头不答,野利帮腔:“是呀是呀,汉朝来的,学士府需要人手不?我们先走了,听您安排。” 她拉走朱嬴,去小面馆吃面。 朱嬴本来有点儿生气,但是看到粟米面条和沙葱炒鸡蛋,着实新鲜,尤其是没见过的沙葱,绿油油的,她吃得有滋有味。 野利问:“再来点驴肉?” “我饱了。你老师干嘛摆脸色?谁这么对我,我可忍不了半点。”朱嬴放下筷子说。 “你们汉人说过,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?” “对我来说,三天都晚。” 一个人过来,交给野利一封信,看完以后,她挑眉说:“呵,帮我报仇的机会来啰。” 朱嬴干上了学士府书库的仆役,她撸起袖子擦落灰的书架,抱怨:“这地方十年没人来过吗?” “留给你的,干干活,磨一磨性子。”野利一一放置典籍,回答。 “小肚鸡肠。”她嘟囔。 “你好好露一手,以后一定能得到重用。唉,好想再吃一回鱼。” “这个呀,易如反掌。”朱嬴搓了搓手,势在必得地说。 “要是用钓竿,视同偷盗,这是学士府的戒律。”野利坏笑,“归功于我十二岁时的壮举,一代钓鱼圣人就此退出江湖。” “给我个弹弓,我帮府上再添一条禁令。”朱嬴胸有成竹。 过了两天,野利悄悄拿来弹弓,手握网兜,问道:“你真能行?” “当然,这是我的童子功。瞧好了!”朱嬴对准水池,连发两弹,“下网!” 捞起来一条金灿灿的大鱼,它扭来扭去,鳞片金光晃眼,朱嬴捡起树枝,一棍子敲晕,叹道:“它长得挺漂亮!” “也挺肥美!”野利接口。 两人嘿嘿一笑,偷溜出后门,架起篝火烤鱼,大快朵颐后,还没收拾残局,管家迎面而来,厉声斥责:“野利,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还敢偷吃学士的鱼?” “大娘,这条鱼晕倒,我以为它病了,想办法救它,无奈回天乏术,只好火葬,烟熏火燎,不好呆在府里,才来处理。”野利早已打好腹稿,面不改色地辩解。 “这是宫里的赏赐,你胆子真不小!拿来!”管家严厉瞪着她俩,立刻没收朱嬴的作案工具。 野利装模作样叹气:“无论多么尊贵的鱼,说到底也是鱼。一副金闪闪的好皮囊,可惜孤孤单单困在小池塘,又不能生养,只为了满足人们心血来潮的观赏,好可怜。” 管家闪现惊慌的神情,旋即沉下脸:“打住,你的胡言乱语,我就当没听到。再有下次,我直接禀报都尉!” 两个惹祸精熬到人走远了,野利用肘子捅了捅朱嬴:“得亏你留了后手,让我给你两个弹弓,下次再来?” “刚才只是说鱼?为什么她敢怒不敢言?”朱嬴好奇追问。 “还问,你怕我吃不上牢饭?”野利一推她。 长安暴徒暴力执法 朱嬴天性好动,见猎心喜,琢磨鱼儿动不得,打些小鸟烤来吃也别具风味,她只为了游戏,烤好了分给别人。仆人们吃人嘴短,都瞒着管家。 这天,学士府大宴宾客,朱嬴留守书库。她又手握弹弓巡视,府里一只老鼠都没有,鸟雀也不见踪影。 走到花园角落,她看到一个男人鬼鬼祟祟,尾随片刻,袖了一把石子,趁其不备,偷袭他的腰和腿,大步上前直踹痛处,质问:“小贼偷什么?” “饶命!我、我只是迷路,不是小偷。痛!”男人不停叫屈。 “哦?来者是客,帮你洗脸,醒醒脑,嘻嘻!”她口气亲热,拖小偷到水池上,故意让他的鼻尖刚刚沾湿,猛地摁下去,又湿淋淋提起。 “我说,我——我来偷……” “慢着,随我去见学士,他亲自审你。” 正厅宾客云集,忽然有人滚到座下,朱嬴踩住他的肩膀,朝学士说:“大人,这人形迹可疑,翻进来偷东西。” 学士看了她一眼:“你非得就地审案?” 朱嬴理直气壮地说:“他藐视王法和您的威严,择日不如撞日,干脆弄个水落石出。” “老师,您的眼里怎么能揉沙子呢?”野利一脸关切,两眼放光。 “两位是真心秉公执法,还是想指点我做事?”学士微笑反问。 疑犯见主仆不睦,慌忙喊道:“大人饶命,小的在街上乞讨,饿了三天,不得不翻墙进来偷些吃的。” 众人唏嘘,神色似责怪朱嬴小题大做。她看正座,学士的不悦溢于言表。野利冲都尉示意,都尉让两个下属上前。 朱嬴虚虚拦住,嫣然一笑:“你在书库转了两圈,饱了吗?既然偷吃,请你把吃的吐出来。” 她伸出两根手指,轻盈挑动侍卫的刀柄,如同拈起柳枝般,刀光一闪,霎时间蹦出一个小东西,直接掉到学士面前的瓷碗里,茶汤激荡,泼在衣领上。 碗里血水荡着断指。宾客触目惊心,倒吸凉气。 朱嬴压低声音,但周围人都听得很清楚:“还想和我的刀说说话吗?” “疼啊啊啊啊啊!我说,我说!我来偷——偷密函!”犯人疼得打滚,朱嬴退开,教都尉的人收场。 仆人赶忙端走血腥茶汤,学士忍无可忍:“你在当众行凶。” “这叫……叫做……”朱嬴词穷,便说汉语,“逼供。” 她有些口渴,施施然走到野利面前,捧起她的杯子喝茶,环顾四周,看众人骇然,她疑惑:“我以为西域民风粗犷,可以用不那么斯文的手段。” 学士嘲笑:“我以为汉朝是礼仪之邦,没想到还有姑娘这样的暴徒。” 朱嬴在西夜国第一份工作没有保住,她转去看守园圃,学士断言,她是个危险人物,离人群越远越好。 这天,是朱嬴到任第三日,她沉浸在新官上任三把火中,乐此不疲,大展拳脚,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会是波澜起伏的一天,她将遇到一个人,从此告别潇潇洒洒的日子,陷入一段爱恨纠葛中。 不过,在午后,一切如常,她带野利散步,逛着自己理好的园子。 野利转悠一圈,样样整肃,杂草都被拔得干干净净,不禁喝了一声彩。朱嬴扯了扯她,嘱咐:“小心,有个马蜂窝,谁碰谁死。” “老师太死板,若是提拔你当贴身侍卫,进宫觐见,比都尉还威风,也不辱没他‘西夜双璧’的美名。” 朱嬴问:“我们是什么?西域双侠?” “咱俩先做王城双煞。”野利一本正经说。 “好!就当煞星,搅个天翻地覆!”朱嬴举起弹弓,对着角落发射,片刻,挪开一点,又打了一记,走近,树枝夹起蹬腿的老鼠,扔到篓子里。 朱嬴听到拍门声,奔去应门,问来人是否携带准许入内的文书。办好差事后,朱嬴顾不得吃饭,一鼓作气,继续“剿匪”。 鼠王现身,她一一施展关门捉贼、欲擒故纵、以逸待劳等兵法,逼得偌大一只黑鼠拖着残腿逃窜,她气势如虹,忘乎所以,乒乒乓乓,一路上撞了不少物件,看也不看,心无旁骛,终于瞅准时机,一记连珠弹定胜负。 她洋洋得意脚踢匪首,正思考如何燕然勒石记一大功,听得蜂鸣绕耳,转身撞上一群大马蜂。 “哇啊!” 她抱头鼠窜,慌忙翻墙,又被蜇好几口,冲出花园,跳进水渠,熬到马蜂飞走才上岸。 朱嬴一脸大包去官府,野利知道经过后,忍笑找来药:“比不得王宫秘药,多少有点用。疼不疼?” “好多了,只是有点看不清楚。唉,果然不能赶狗入穷巷。”她没精打采回答。 朱嬴回去,思忖连日不顺,摸出铜钱卜卦,忽闻人声,旋即提起棍棒,冲出门去。 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,这一天,清晨,风日清淑,御苑内杏花随风吹作雪。无忧花旁,杏子树底,王君丹砂正和小鸟亲近,白鹦鹉蹲肩头啾啾撒娇。阳光透过淡粉繁花照耀他,花影日影之下,温暖而明丽的人。 他很年轻,却养成无欲无求的模样。他的眼睛是翠色的,仿佛是从碧玉冰山凿下来的绿冰。他的性格也和冰山一样沉静高洁,但是海面下的冰山是何等光景,他的灵魂深处是何等模样,没有人清楚,连他也不知道。 众人都很爱戴他,栽培他,希望他能够长成参天大树,温柔安静维系太平岁月。不过比起草木,他更喜欢和天真自由的小动物亲昵。叮铃铃,叮铃铃,银铃声伴鹿鸣呦呦,梅花鹿纷至沓来,熟稔触碰他,讨要胡箩卜吃。白鹦鹉跳到鹿角枝杈啁哳,他由小小白鸟想起前日不幸夭折的白鹿,心下黯然。 弟弟迦陵从房内懒懒走出,口中抱怨:“这群鸟好吵啊。”他也是金发碧眼,容貌生得很漂亮,稚气未脱,一面说话,一面扎上紫锦缎织金抹额。 “昨夜不该晚睡。”单砂温和劝道,替弟弟理了理歪歪扭扭的衣领,“功课完成了吗?粗心大意的话,学士又要批评你了。” “我真有事,晚上给花浇水。呀,别别别啄我!”迦陵慌忙摇头,试图驱赶头顶的山雀,“最怕尖嘴的了!” 丹砂微笑向小雀伸出手,它扑腾短翅膀,飞到他的掌心,低头啄粟米。 “迦陵,做事稳当些。”他听到弟弟匆匆忙忙冲进屋子,总有点儿不放心,叮咛道。 迦陵奔到跟前,强行往兄长手里塞了一迭纸:“哥哥帮我看两眼,我走啦!”转头跃下台阶,一溜烟跑了。 丹砂无奈接过作业,墨迹斑斑沾染素衣,山雀依旧落在他的袖口,他低头问绒球般的小鸟:“今天,给深宫中的我带来什么故事呢?” 夜晚,他结束公务,朝着精舍方向漫步,萤火颤动,提灯照见萤火虫落入蛛网,他用草叶轻轻一挑,小虫脱身,绕着衣袖盘旋两圈,幽幽飞远。 前方有人快步走来,是宫里的女官,朝他行礼:“大人,迦陵公子被守园人拘留了!” 哟,我还以为是位小姐呢 丹砂为了解救惹麻烦的弟弟,亲自随女官去到园圃。火堆旁有两个人,一个是迦陵,坐在地上,双手被绑,垂头丧气,背对他的人穿着下等仆役的布衣。 女官正要上前作保,王君伸手制止。 迦陵气呼呼地说:“丑女,知道我是谁吗?” “文书。”守园人说。 “哼,知道我哥哥是谁吗?”他瞪眼问。 “文书。”守园人重复。 “文书文书文书,你念一晚上了!普贤行不行?”迦陵气急败坏。 “普贤是谁?不行。还是文书。”守园人稍有疑惑,仍旧坚持己见。 旁听的君臣忍俊不禁,丹砂示意女官上前解释。出示令牌之后,守园人松绑,对着他们抱拳行礼:“见过两位大人。” 丹砂看到此人面庞肿胀,双目像是面团中挤出的一条细缝,脖颈也有几个大包,难怪弟弟嘲笑她丑陋。他略略吃惊,无嘲笑之意,脸上仍然很平和。 迦陵跑到哥哥身边,抱住他,扬眉吐气:“丑女,知道我是谁了?” “王府、二公子迦陵。”守园人念令牌上的字。 “你不光冒犯了我,也冒犯了王室!”他恼怒地说,要当众讨回场子。 “迦陵。”丹砂低声提醒。 “在下今日冒犯公子和王室颜面,深感抱歉。”守园人鞠躬,话锋一转,“然而小公子未曾携带令牌,私闯禁地,冒犯的是西夜国的法度。” 女官看她较真,笑说:“姑娘,园圃并非举足轻重之地,何必如此紧张?” “虽是花园,对我来说便是阵地,军令如山,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。”守园人口气凛然。 “你何止当关,还——还把我的家仆打跑了。”迦陵看兄长未如他所愿斥责对方,企图用委屈博取同情 “败军之将,不可以言勇。”守园人摇头,微露不屑之意。 丹砂一路听来,小姑娘言谈铿锵有力,可眼见她满脸大包,不免有些天真滑稽,他修养甚好,没有笑出来,仍旧维持风度。 女官委婉劝道:“话虽如此,小公子不过少年心性,您也太严厉了。” “我知道,我看他的装束是良家子,又有随从,应该是羊歧忘返,需要长辈引导。”守园人放缓了口气,“他的家人到来之前,我会寸步不离守着。” “弟弟,记住今晚在花园上的这一课。”王君闻弦歌知雅意,知她恭维自己,婉言,“文殊菩萨以净行法门做为摄心,奉行处处为众生着想,迦陵违反规矩,为你一人,兴师动众。普贤菩萨以十大愿为本愿,度众生,无有退转。小姐身无疲惫践行职责,我代西夜国子民感谢你。” “不敢当。受教。” “你的脸是受伤了吗?” “白日被马蜂叮咬,已经去除隐患,大可放心。” 彼此无话,送人离开后,守园人朱嬴灭掉火堆,野利从角门进来:“好香,烤肉?” “我烤了蜂蛹,马蜂拿去泡酒养伤。” “啧啧,好狠的女人,分我一杯羹。” 朱嬴和她说了方才的风波,野利咋舌:“乖乖,你才来王城几天,一口气得罪了学士、王府和王君。” “我看人家还是讲理的呀,比你老师好多了。不过,王君是什么人?你们国君不是女王么?” “王君是女王的正宫,不过已经当鳏夫好几年了。”野利悄声说,“如今王女年幼,又是他的外甥女,自然由他协理朝政。” “那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,你们这儿的人怪有意思的。”朱嬴笑嘻嘻递过来烤好的蜂蛹。 野利接过来,肘子撞了她:“喂,你别见异思迁,不管怎么说,我要在第一位。”逗得朱嬴咧嘴大笑,扯动伤处,捂着脸哎哟叫痛。 话说,丹砂回宫后让大夫查看弟弟有无大碍,大夫说小公子略受惊吓,可吃些药调养。 “我不喝。”迦陵撒娇。 丹砂给弟弟戴上朱砂手串安神,又问:“要不要用些斋饭?” “吃过了。那女人分了一半晚饭给我,好难吃。”迦陵抱怨。 学士阿含暮听完女官的陈述,翻出花名册解释:“你们遇见的守园人是野利的朋友,来自长安,叫做朱嬴。迦陵今天的功课过两天再交吧。” “好啊!”迦陵欢呼。 “这小姑娘的名字真复杂。”女官看了一眼册子上的“朱嬴”,笑着感叹。 “在汉语中,这两个字是菊花的别称。”学士解释。 “难怪招蜂引蝶!哥哥不帮我出气,还和她聊天。”迦陵揪住哥哥呶呶不休,“她粗鄙死了,我要解手,她说刚好在花园,请便。” 丹砂忍俊不禁:“我大概太久没出门了,如今的姑娘都这样不拘小节么?大夫,劳烦送一盒仙草灵膏给守园人姑娘,就说是我的谢礼。” “哥,她——唉!回去了。”迦陵忿忿离开,心里不服,偷偷追上大夫,硬是昧下一半的珍贵药膏。 阿含暮看着丹砂:“行了,你已经笑了一晚上了,就这么有趣吗?” “可是——可是,笔录每一个字都很好笑。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菩萨编成笑话,噗!”丹砂试图收敛,但笑意从眼睛溢出来。 “这丫头比野利还顽劣十倍,你真靠近她,哼,搞不好多的是哭的机会。”阿含暮忍不住告诫他。两人是好朋友,丹砂在他面前都是很自在的,不过,极少像今晚这样开心,令他颇感意外,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担忧。 “我倒是觉得她除了容貌平常以外,处事颇有分寸,心性坚定,不卑不亢。” “你的眼神有点糟糕。”阿含暮一语双关,不以为然。 “话说回来,都尉一直提议加强城防,我看此人不畏权贵,一板一眼,不如调去城门,免得花园又起硝烟。” 于是,次日,野利奉命去找敷脸治疗的朋友,说:“恭喜高升,今天开始你就可以去守城门啦。你的脸怎么回事?消了一点,但更红了啊。” “哎,以毒攻毒,无济于事。” 朱嬴来到城门,开始当守门人,长官耳提面命众人,说近日有莎车使团拜访,务必小心把守。 这一日,一伙悍匪强行冲入城门,朱嬴挺身而出,放到两个,身旁的同伴大声呼喊:“有人硬闯,快追!” 她登时借了马匹,飞驰追赶,来到王宫前,遥遥望见匪徒跃入宫墙,她冲到门口陈述缘故,卫兵喝止:“任何人不可带兵器入内。” 朱嬴扯下佩刀抛去,继续追捕。她心想,匪徒大张旗鼓闯入王城,偏偏去的是王宫,不像逃命,必然另有所图。 她轻手轻脚,循着刺客身影追踪,看到他们潜入大殿,为了不打草惊蛇,绕了另外一条路,穿堂入室,水雾蒙蒙,榻上衣袍鞋履齐整。 朱嬴发觉潜入了谁的香闺,背过身致歉:“抱歉,我不是来偷看的,形势所迫,不得不打扰。” “你不是在守城门吗?为什么擅自入宫?” 她听出是男子的嗓音,有点耳熟,一时想不起来:“有刺客从城门闯入王宫。哟,我还以为是位小姐呢,幸好幸好。” “是么?我倒感觉有点糟糕。”他微微叹息,起身穿衣。 朱嬴发现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君,等他决断。 思忖片刻,他说:“既然来了,将计就计吧,不过,你需要稍微掩饰一下。” 他看了一眼她古怪的脸色,表情停滞了一瞬。 两个有容貌焦虑的人 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王君丹砂招来三个戴着动物面具艺人跳丸,艺人手中的球从三个渐渐加到四个,五个,六个,七个,八个,九个,嘉宾看得乐不可支。 欢乐间,不速之客从天而降,直直扑向使节,即将触到头顶,飞来一物,砸到他的门面,他身形歪扭,撞中案台,滚落在地。 都尉上前揪住杀手,未及询问,梁上竟又跳下来两个人,齐齐冲向迦陵。 装成艺人的朱嬴脚踢小球,专门袭击刺客关节和后脑勺,乒乒乓乓,教他们东倒西歪。宾客一面看到行刺,一面又望见艺人蹴鞠,眼花缭乱,又惊讶又喜爱,一时沉醉,竟然忘了逃跑。 侍卫长率人擒拿所有刺客,迦陵有学士保护,也被歹人抓挠两把,惊魂未定,旋即看朱嬴掀开面具,露出红得发紫的面庞,大喊:“母夜叉!” “不得失礼。”王君亲自扶起弟弟,着人带下去,尔后去慰问贵客,都尉禀报这伙贼人听闻莎车和西夜国有结盟之意,受了指使前来劫持贵客。 阿含暮看朱嬴有备而来,低声训斥:“为何知情不报?” “她事先禀报了,我决定引蛇出洞。”王君解释,略带疑惑问,“你的脸色每次都不一样。” 朱嬴苦恼回答:“哦,我的独门偏方似乎不太奏效。” 学士发问:“就算是禀报,为什么绕开宫门侍卫?” 她分辩道,“事出有因,情非得已,我也是为了追凶,又不是图谋不轨。”说罢,她叉着腰看了看王君,意思是让他作证自己是柳下惠在世。 丹砂脸色有些尴尬,又有点儿微妙的不悦,装作没听到她的话。 “知道了,你先退下。”学士察觉其中定有隐情,赶紧打发她。 迦陵望着她的背影嘀咕:“这夜叉好无礼!” 晚上,学士梳理了宴会上的变故:“还有一些事,丞相让我同你请示。” “我待会儿看,明早答复你。”王君淡淡答复。 阿含暮笑说:“过两天也不迟。早些安歇吧。” “我人老珠黄,何必操心早睡晚睡。”丹砂酸道。 “你上回乐了一晚上,这回解决了大麻烦,反倒不高兴了?” “难道不许我不高兴么?”丹砂正生闷气,不快地说,“你也认为我小心眼?” 阿含暮探究道:“宴会前你应该在准备。呃,你们在哪儿见面的,该不会是……果然还是这么莽撞!” “除了贸然进入,倒也没有失礼之处。”丹砂意兴阑珊解释。 学士半开玩笑:“她倒是实话实说,那时候坐怀不乱,是真对你没意思。” 次日朱嬴领教都尉的训斥,野利说:“行啦,大人,学士的授意,是吧?喏,拿去,我帮她写完认罪书了。” 都尉无奈解释:“我也难做呀。朱姑娘那两下子怪厉害的。对了,还有王君赏你的雪莲露,擦一擦,消肿去毒最有奇效。” 休息两日后,朱嬴回到城门执勤,同伴甫见真容,都错愕不已,她说:“我擦了药,已经大好了。” 不几日,她几乎活活累死,眼前有个黄衣少年,不停看她。 朱嬴手执简牍,忍住不耐烦:“姓名?哪儿来的?要去哪儿?” “我今天进出五次,小姐还没记住么?”他娇嗔。 “不出城请回。” “人家说就是了。对了,小姐是哪儿来的,家中可有夫君?”他饶有兴趣探问。 “是你出城,还是我出城?”朱嬴攥紧拳头,柳眉倒竖,少年依依不舍,掩面离去。 她好不容易熬到结束,和野利去吃饭,忍不住咆哮:“城外是不是有你们西夜国唯一的茅厕啊?一群人进进出出,拉肚子了吗?” 野利几乎要笑破肚皮。 这日进来好几队华丽的车马,众说纷纭,有人说别的城门也来了外国的车马。 野利告诉朱嬴:“都是提亲的。” “公主要定娃娃亲?” 野利大笑摇头:“当然不是,他们相中的是丧期已满的王君。咱们国小力微,挑三拣四,不嫁不娶,岂不完蛋?” 她们在看热闹,宫里也因此分外忙碌。 求亲文书堆满案头,老丞相叹口气:“说来说去,还是匈奴和乌孙两家在争。” 都尉摊手:“匈奴媒人是右贤王,恐怕很难推拒。” 丞相看着她说:“乌孙也很强硬,还鼓动康居派人参选。” 丹砂笑道:“索性教他们自己去争。说到底,我再婚就不是王君了,只是不问世事的闲人,她们若执意维持王君尊荣,就只能自降身份当宠姬。” 都尉拍了拍手:“妙啊,这下他们都是自讨没趣。” 告示公布,外国王女自然打消念头,但匈奴、乌孙树大根深,不乏适龄旁支女子,故而两国使者坚持西夜国以王君身份招贤纳士【女士】。 朱嬴才不管这些,她来西域旅行,又不是和亲,对塞外的婚俗几乎一窍不通。尽管她无心,但架不住有人偏要牵线。 竞选日期临近,都尉焦头烂额,连连叹气:“长史,要不要派人在此门维持秩序,朱姑娘招来的狂蜂浪蝶也太多了。听说龟兹、莎车都有人慕名而来。” “咱们要习惯呀,她的追求者能从长安排到匈奴呢。”野利笑吟吟地打趣。 “王君还问我,为何东门不能通行?看看,看看,哪里不能通行,简直人满为患,参与宠姬选拔的人马都得从别的城门进。”都尉指着眼前拥挤的人群抱怨。 “一劳永逸的法子也不是没有。”野利神神秘秘地问,“都尉大人,有兴致把水搅得更浑一些吗?” 都尉转忧为喜,两人密谋不提。 翌日,野利来找朱嬴吃饭,压低声音:“你知道吗,宫里最近在招侍卫。” “真的?最近街上只传了成亲的事儿。”朱嬴啃着烧饼,疑惑地说。 “我的消息比别人灵通,你看四面八方来人,宫里忙不过来,正缺人手呢。莫非你不想去?”野利推了推她。 朱嬴心烦不已,立刻说:“去就去,再呆下去,早晚被人看死!” “快吃,我替你借了衣裳,这会儿就去试。”野利催促。 路上,野利嘱咐:“宫廷侍卫是王室的脸面,灰头土脸去面试会落选的。幸亏都尉大人大方,借你一身行头。” 朱嬴换上绸缎衣裙,都尉左看右看,对野利说:“长史,我出面保举朱姑娘好了。” “缘分天注定嘛,咱们看着就好。”野利笑说。 “穿裤子更合适,万一考武艺呢,裙子不方便。”朱嬴认真地说。 都尉有点心虚,和野利咬耳朵:“你骗她,不好吧。” “咱们为国分忧,难不成王君会怪罪吗?”野利冲着朱嬴点头,面不改色。 “除非他是瞎子,或者是傻子。”都尉窃笑。 你要杀我,还是睡我? 朱嬴回到自己的屋里,走来走去,练习仪态,野利的眼睛随着她转来转去,有些头晕,忙说:“慌什么,你保准能选上,相信我好不好?” 朱嬴摇头:“我上次面试失败,都有点没信心了。” 野利看她紧紧张张的,岔开话题:“对了,这事儿须得本人写申请。你信得过我,我帮你代笔。” 朱嬴捶轻轻捶着她的肩膀,讨好地说:“好姐姐,信不过你,天底下还能信谁?” “录不录用都是王君一句话的事,咱不能不说两句好话。你说说,对他有何印象。”野利意有所指。 “喔,他很聪明,出乎我的意料,他办事儿有点冒险。”朱嬴不疑有他,痛痛快快签了名,郑重其事沾上印泥,按了朱砂色手印。 野利笑盈盈问:“万一你大红大紫,怎么报答我?” 朱嬴把着她的手臂戏谑:“真有那天,我拥立你当女王。” “嘁,女王要没日没夜处理政务,我不稀罕。”野利直摇头。 “呆子,不会做明君,还不会当昏君?”朱嬴扮了个鬼脸。 “好你个奸——奸臣!”野利笑骂她,扔笔砸她。 朱嬴蒙在鼓里,以为又是普普通通求职,没想到引起朝堂风波。 折子由都尉转交,丞相当众拆开,语重心长:“这姑娘是汉人,不妥,莫说匈奴人会大做文章,别的国家也会疑心我们偏向汉朝。” 都尉押宝在朱嬴身上,眼瞅王君平静无波,忙说:“咱们人多势众,何必怕个小娘子呢?” 丞相不以为然:“宠姬毕竟贴身服侍,甄选不能马虎。” “我没随便呀。”都尉看学士,指望他证实所言非虚,“她还曾在学士府效力,想必您也有印象吧?” “当然,这姑娘桀骜不驯,给个梯子,她能上天。”阿含暮不接茬,对王君说,“您不必在意她的看法,有些女孩子口是心非,借此吸引对方。” “这么说,她评价我行事冒险,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?”王君慢条斯理地说,“她的论断很新鲜,虽然教我不是很愉快。” 学士引经据典补充:“还有这个手印,她或许误解了,我们没有交易仆役和审判嫌犯的意图。” 都尉哑口无言,搓手干笑,只好认栽。 丹砂不忍她颜面扫地,合上文书,放缓语气:“都尉只是代为转交,应该不知内情,劳烦你让执笔人明天亲自拿回去。” 第二日,野利过来,学士正色道:“选拔是国事,你胡言乱语,有损王室颜面。” 王君扔出折子,没好气训斥:“我知道你一贯爱开玩笑,恶作剧也要挑时候。” 野利叹口气,惭愧鞠躬:“我错了。朱嬴说您有冒险精神,其实您最稳重不过了。” 都尉看丞相今日告假,势均力敌,不肯死心,陪笑说:“朱姑娘只有这一句赞美?长史,是不是忘了别的?” “另一句错得更离谱,算了。”野利摇头,前进几步,要去领回文书。 “离谱的话——”学士的话被打断。 “她还说了什么?”丹砂扣住那张纸,挑了挑眉,追问道。 “她说您很聪明,恕我冒昧,看不懂女孩子心意,不解风情,咬文嚼字,无论如何称不上‘聪明’二字。”野利非常谦恭地回答。 此话一出,众人默然。都尉心想,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,只怪他没艳福。学士深知逆徒巧舌如簧,忠言逆耳,反落了不是。 野利上手夺,丹砂先一步持纸张靠近灯烛,艳红火舌燎上一角,像馋极了,吞没一纸文书。 他似笑非笑,转向他俩:“好了,你们斗法,总要把刀子扎到外人身上。” 朱嬴不知野利诓她,到了约定的日子,老老实实进宫,和几个女子呆在屋里等候。这些姑娘皆是盛装打扮,更有浓妆艳抹的,朱嬴心想,对手真多,她们又是胡人,我该怎么出奇制胜呢? 胡姬们也不禁错愕,她们没料到汉女也来竞选,好不郁闷,一来汉朝威势赫赫,得罪不起,二来这姑娘光彩照人,不可逼视,又有一股天之骄女的气势,雄踞东方,教人隐隐畏服。 众女各怀心思,一时间沉默,直到宫女说王君礼佛,请诸位先用膳,摆上茶饭,才有些动静。朱嬴以为饭后考核,安心吃饭。 她自认为风平浪静,哪里晓得一出大戏就要开演了。 匈奴施展诡计,一面在酒水里下药迷倒旁人,让自己人捷足先登,另一头也下了催情药算计王君,干柴烈火,不信生米煮不成熟饭。 偏偏朱嬴不敢贪杯误事,滴酒不沾,反而讨茶吃,奸细抠抠搜搜倒了半碗,又带她去极为偏远的房间歇息。 朱嬴面红耳赤,想解开衣服,却不太会脱礼服,爱惜衣裳,不敢损坏,走去外面吹吹风。 她越走越热,两腮如同着火,转到一处,门内横一方奇石,好似两扇白蚌壳,朱嬴将脸贴上冰着,舒服了些,又想弄些水来洗脸。 她四下寻找,果见檐下有一口窄窄的井,井口是四方雪块般的白石攒成,望之生寒,痛痛快快抹了一脸。 朱嬴察觉人影晃动,扭头瞅见一个女人探头探脑,衣服不像宫里人,她喝道:“小贼,哪里跑!” 女人转身要跑,奈何手足发软,被她扭住胳膊,挣脱不得,朱嬴解下腰带,将贼人牢牢捆在柱子上,自鸣得意:瞌睡就送枕头,待我告诉侍卫长,她定是很满意的。 一时不察,裤子嗖嗖往下掉,她伸手拽上提,心想令找条腰带扎上要紧。左看右看,房内黄绢无风自动,如水中藻荇。长安尚无佛寺,朱嬴以为只是无人的静室,料想带子繁多,借用一条不碍事。 她轻手轻脚跨进门,只顾挑选可心的带子,背后冷不丁吃了一记偷袭,她哎哟叫唤,仅仅吐出一声,一线冰凉贴着皮肤,一柄匕首横在咽喉前,一手攥紧长裤,一手抠住对方的手求饶:“好汉饶命!” 利刃接触,却不疼痛流血,原来刀背相抵,对方虽有敌意,尚未起杀心。 “你下的药?”刀尖调转,抵着脸颊,堪堪未曾刺破面皮。 “不是,不是!”朱嬴周身热汗转为冷汗,不知是不是累着了,手脚虚软,也可能因为被人抓住了把柄。她生怕对方一怒之下结果自己,赶紧抓住对方的手,既是求饶,也是防御。 她发现手上湿湿的,嗅到扑鼻的血腥气,生怕身后人狗急跳墙,缓缓松开手指。她听嗓音是王君本人,不敢犯上,生怕他治罪。 且说丹砂素喜独自参禅,甫一发作,微觉异样,院子有人潜入,他有意抓活口,潜伏门后,请君入瓮。半路上出来一个歪缠的,青天白日厮打起来。 他误会外头狗咬狗,静观其变,又不能不呼吸,不觉吸入更多的香,中毒越深,匈奴下的是给牛马的药,他为了忍耐,拔刀在手上划了三四道,以疼痛维持清醒。 朱嬴极尽小心,颤声问:“大人能否放开我?” 这句话教丹砂暗暗松了口气,思虑片刻,调匀气息,一收匕首,勉强吩咐:“走罢。” 她不敢回头,颤颤巍巍走出去,两股战战,手也抖,一时不稳,裤子歘地掉下去。 白光一闪,当地一声,匕首钉进木头,离门口一步之遥,她被摁在了门上,男人急促炽热的呼吸洒在脖子上,湿热地咬她,像湿漉漉的梳齿按进肉里。她死到临头只好叫嚷:“你别——别扯坏我的衣服!” 初夜(H) 她不会解,丹砂会得很,一只红红白白的手像拨弄琵琶一样曼妙弹开扣子,末了有意无意在她胸前一收。 他挟持她,走向房内。朱嬴的脚被裤子绊住,踉踉跄跄,带得他也步履蹒跚,跌跌撞撞,倒在床帐中。素雅的帐幔惊动,如同风雨飘摇的孤舟,岌岌可危的阁楼。 丹砂啮咬她的肩膀,稍稍宣泄躁动,理智如沙漏中的细沙,继续流失。他知道该如何,他知道不能,他迫切想要。脸贴在女子的肩膀上,一缕细微的淡香,小虫般钻进鼻子,从她身体里逸出,羞怯又隐秘地挑逗他。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,试图平复跃跃欲试的冲动,张口的时候,双唇不经意密密磨蹭她的肌肤。丰盈的女体流转着诱人的血气,他像嗅到腥气的野兽,欲望蓬勃,试图挣扎,却徒劳,和她更加紧密贴合。 “帮我、帮我……”他不得不求救。她艰难呼应,奈何双手软垂,似乎无法动作,唯有腿脚尚余力气,撬动他沉重的躯壳。她的双腿滑腻的触感传来,他不愿深究这光景到底是无邪还是诱惑,忍耐动情的喘息,喃喃自语:“……无复烦恼,逮得己利,尽诸有结,心得自在……” 稍得自由,他狼狈以手撑住,试图分开,身形不稳,竟又倒下去。他倒在女子的怀里,得她以怀抱迎接。如溺水者,抱紧浮木。 床帐轰然倒塌,绫罗,素纱,层层覆盖,迭迭包裹,经百千劫,常在缠缚。两人如同茧中春蚕,挣脱不开,如坠入熔炉,要化为一体。越是挣脱,束缚越深,天罗地网加诸于身,无处可逃,空气都稀薄了几分。 他窒息郁闷,攥紧拳头,伤口破裂,血染素纱,痛楚袭来,须臾清醒,咬牙狂乱道:“杀我!杀我!”扣紧朱嬴手臂,用尽力气嘱咐。 她反握他的手背,止住血流:“不要紧!既不怕死,何必畏惧生?” 丹砂听得此言,当头棒喝,浑身一震,女子又说: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我来帮你。”她勉力脱掉彼此束缚,手毫不犹豫。一路向下。 她用异国的语言念叨: “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。” “古之善为士者,微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” 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” 丹砂听不懂,但镇定的口吻令他安心,她的脸颊磨蹭他,仿佛神灵的垂怜,也是动物怜悯同类的章法,赐予既神性又原始的抚慰。她在救他,寸寸磨断束缚的绳索。 丹砂头脑昏沉,骨肉消融成水,汪洋恣肆,滑下去,玉门关骤然合紧,不通汉水。他默念:“供养、恭敬、尊重……赞叹……”意识渐渐溺于汪洋,出没滚滚波涛。 水深火热,道阻且长,遂宛转流连,溯流而上,昆仑阻隔,雪山峨峨,手背烧灼,如置身烈火,复陷入清凉腻玉,火毒稍解。一线朦胧微光。 “九种色……白如雪……”佛经中九色鹿如此模样。眼前幽暗,头脑中却迸发青赤黄白黑斑驳色彩,应接不暇。 他感激涕零,以唇去吻他的神,他的佛,虔诚无措如稚儿渴求乳汁。 “帮我、帮我……” 神明垂怜,躯干化作莲舟,四肢为桨,软玉温凉,以低吟密语抚平他的焦灼,以流离甘露解他的干渴。 “我时不惜此命,自投水中负此人出。” 他得鹿王救助,载他一路跌宕沉浮,脱离苦海。将他从死路上引向大道。 外头绑缚的女人风吹日晒,旁听门里的裂帛和私语,脸都绿了。尔后乔木咿呀声声,如舟附汉水,将流而下,轰隆一声巨响,须臾烟尘如细浪溢出,江汉之湄,兰舟泊岸。余音袅袅,渐渐悄然。这出汉皋解佩才落下帷幕。 两个人嘈嘈切切到天黑,外头的侍从也死心眼,主人不传唤就死守,女官警觉,率人进来。柱子上捆着的胡女直眉瞪眼,口不能言,屋里黑魆魆的,提灯照见寒光闪烁,直挺挺竖立一柄小刀。 几人生怕出了变故,甫一进门,室内翻滚浓烈的暧昧气息,夹杂血腥味。 女官忙命王君贴身仆人服侍。丹砂醒转,先去审案,留人善后。 他连夜追查,将宫里的奸细尽数挖出来,又驱逐了涉案的匈奴使者,正要提笔草拟文书,忽觉右手疼痛,缠着绷带不灵便,只得让丞相捉刀。 丞相落笔后,劝他歇息,让都尉接手。 都尉收尾了这场闹剧,回头向他复命。她是王府姻亲,见持重古板的老丞相不在,随意了许多,暗喜自己押对宝,笑逐颜开说:“有一个坏消息,又有一个好消息。坏消息是匈奴和乌孙都落了空,免不了埋怨。” 丹砂说:“你下面不必说了。” 都尉悻悻地住嘴,眼瞪瞪看他。丹砂冷冰冰地说:“你要聒噪,就去找池塘的青蛙,它们和你一样令人心烦。” 女官莞尔一笑,送都尉出去。都尉拉着她义愤填膺:“他为什么不肯听?” 女官有点好奇:“什么好消息?” 都尉一挥手:“哼,不说了,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 丹砂心力交瘁,伏案睡去,侍者搀扶他到卧室。夜半右手灼热,犹如火舌舔舐,阵痛灼热,绵绵不绝,他辗转反侧,轻叹:“真疼啊。” 次日清晨,他神色惫懒,听女官整理案情。大夫换药,感到他肌肤火热,竟然发烧了,连忙劝他歇息。 躺下之后,床榻如同锅底。浑浑沌沌,忍耐到夜半,头目渐渐得些清凉解脱,额前滢滢汗水。这病来得蹊跷,他并非娇弱多病之人,遂踽踽独行至精舍。 在蒲团上静坐片刻,心境平和,起身虚软,汗珠冰凉。身体病弱,灵台分外清明。白日阅读的文书字句如同水波浮现,一道道掠过。 迷迷蒙蒙中,他的灵魂飞出宫殿,升上云端,云上夜色幽暗,有道倩影,步履珊珊,忽远忽近,镜花水月,袖中遗下缕缕芳泽,他莫名熟悉,不知如何呼唤,只是一味跟随。 眼前渐渐明亮,瑞云如莲花座,托举琉璃宝城,灵仙飘然入城,情急之下,他也奔上前,迎面撞上蓝面红发的守城夜叉,一推他,跌下浮云—— 睁眼再看,原是一梦华胥,炉中青烟逸出,像洁白玲珑妙手,香风一缕,纱账孔眼中飘落一丝,荡荡悠悠落在他的手心,缠绕指尖,是一根长长的青丝。 他垂目微笑:“原来如此。” 这时,弟弟过来探病。 迦陵不满地问:“哥哥真选那个姑娘当宠姬吗?她容貌丑陋,举止粗暴。干脆打发掉,重新选算了。” “她救了我,我们应该感激她。她是个好人。” “排队想救你的女子千千万万,她并不特别,哥,别总是委屈自己。” “我没有委屈,我很庆幸能够度过一劫,或许是上天的旨意。就算没有男女之情,我们也可以尝试做朋友。” 救驾,还是色诱? 那时,朱嬴懵懵懂懂醒来,顶了一脸血,幸亏女官没有把她当成凶犯,帮她洗净血污再询问始末。 她一回住所,脱下礼服迭好。放松的身体开始作痛。隐秘的陌生苦楚令她分外不适,换衣服触摸肩膀,还能摸到凹凸的牙印。 朱嬴稀里糊涂的,一时埋怨时运不济被狗咬了,一时又想好歹还清了人情债,心乱如麻,阴晴不定,手插进头发里,挠得首如飞蓬,在床上乱滚乱嚎,乱七八糟睡去了。 翌日中午,野利来拿衣服,看她恹恹的,问面试结果如何。 “完喽。” “你不会以下犯上,打了王君吧?” “哪敢啊,我都被‘打’出内伤了。” “还不如你打人呢,好歹不受气。瞧你,走路脚打飘,像鬼附身。” “不就是见鬼了,唉……” “晚上出去拜一拜,驱邪。” 野利的话戳中了她的心思,朱嬴寻思家里的神仙鞭长莫及,照顾不到自己,她还得寻求地头蛇的庇护。 傍晚,她围上头巾,嘱咐同伴留门,同伴看她西子捧心,弱不胜衣的姿态,笑说:“外头危险得很呐。” “怕什么,我又没钱。” 她走到城外,上下左右胡乱诚心拜个遍,着实无趣,卧在石头上发呆。 丹砂焚香沐浴,身上清爽,病气已除,在房中更衣。女官隔帘说:“私下会面,王君不必如此隆重装束。”她委婉暗示衣裳太庄重,见面怪拘束的。 他穿上衣袍,说:“并非男女约会,当面致歉,正式些好。”女官看他选了平日会见臣子的衣着,是较为清雅的那件,心想到底有些在意。 丹砂坐在车里,感受着透过帘子的徐徐夜风,自从病愈后,他更喜欢清风拂面的舒爽感觉。宫外的空气浮动果园的甘香,自然的清芬别有趣味。 来到朱嬴把守的城门,女官下去打听消息,他望见城门上的琉璃马,隐隐流动异样光彩,天边展开七彩云霞,他联想梦境,心中讶然。 女官回来,朝王君解释:“朱姑娘今日休息,得去门外找找,她与众不同,十分好认。” “她为人刚毅果断,确实难得一见。”丹砂误会下属提及的特别指的是样貌丑陋、性格暴戾,委婉点出朱嬴长处,在他心里,这个姑娘的确别有风采。 女官心中纳罕,无论男女,第一眼都会为朱嬴惊艳,王君竟是褒奖其品格。她不知道那日房中昏暗,他没机会看真容,对她的印象还是被马蜂叮咬后的病容。 朱嬴心情一点也不美,越发懊恼丧权辱国。明月千里,羌笛哀怨,故园无此声,侧卧石上,想起家人,自己正如孤魂野鬼,又想到诸事不顺,壮志未酬,独自垂泪。 她连日劳碌,石头硌得浑身都疼,心思犯懒不想动,又疼又懒赖在原地。 身后车马遴遴,她不当值,懒得搭理,那车子停下来,恹恹转头,朦胧瞥去一眼。 车子靠近,女官轻声说:“怎么睡在石头上?” 丹砂望去,有人卧在石头上,身形未动,纱巾飘舞,不禁看得发怔。 女官咳嗽两声,见朱嬴不理会,忙呼唤提醒:“朱小姐,朱小姐!” 朱嬴不得不下去,不像平常人手足并用,只须竹叶随水般滑下去即可,然而丹砂不懂,他看到女孩身形如展开的丝缎,一抖,以为是失足跌倒,赶在落地之前,挺身接住。 他弄巧成拙,朱嬴来不及避开——他本来就是想接住她,她无奈像条瀑布一样落到他的身上,手扣住他的肩膀,滑到他的怀里。 丹砂平时抱孩子的机会多,没抱过大姑娘,趄迾几步,怀里的朱嬴脚不沾地,帮不上忙,登时搂紧他,把他当肉垫。他转头去察看,撞见她的面孔,深藏在朱红的头巾和黑发里,半张雪白的面孔,像山茶花的蕊。 朱嬴之美出乎他的意料,他几乎要疑心自己接到坠落的飞仙。贴身的温软触感又告诉他不是仙子,是一个真实美丽的姑娘。欲界爱起,染着心生。 站稳以后,朱嬴旋即挣脱,自己站定。 两个人忘了说话,有点缓不过来,不由自主打量对方。 月下,丹砂细细把娇姿来觑,她睫毛微颤,飞快睇他,紧接着掉落一粒钻石般晶莹的眼泪,这泪极其自然,如同玫瑰花上的露珠,轻轻撩动便坠地。眉宇间缭绕淡淡愁绪,眼波流转,脸上浮现精灵的神气。 朱嬴经过这一遭,分外懒怠和他客套,低头看到他穿的是礼服,今晚有备而来,不可不当心。 女官望见两人痴痴地相对无言,轻轻咳嗽。丹砂回过神,局促地问:“你知道我是谁吧?” 朱嬴心想你化成灰我都认得。她咽下这句狠话,擦了擦眼睛,很不痛快地嗯了一声。 他自然看出她的不快,心想她怨我是应当的。他已经调查清楚下药和朱嬴无关,没有声张他们之间的事,特意选晚上会面,看看她的意思,如果她不想当宠姬,那就算了。他之前已经定了主意,她的露面扰乱了他一贯笃定的心绪。他模模糊糊滋生了私心。 他克制浮动的杂念,极力维持温和贞静的语气:“你有什么心愿,我都可以满足。” 朱嬴心想,你能个屁,你能打败匈奴吗?她察觉他不住瞄自己,这种热切痴缠的眼光是什么意思,她很清楚,两个男女既然发生了事体,不可能当无事发生,她得考虑米已成炊,如何争取。 她在盘算,丹砂也在隐隐期盼,青丝似乎还缠绕指间,如同一道暧昧缱绻的呼吸。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揪起,微微作痛,他从细微的痛楚中获得奇异微妙的愉悦。他有点无措,从未有过这般矛盾的心绪,仿佛寂寥的殿堂一夜春风来,姹紫嫣红开遍,难找落脚点,却惊艳和欢喜。 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放肆看她了,这是用权力逼迫对方,他的道德不允许,但他渴望她能够选择他,不是救赎,也不是友情,是出于男女间的情愫。 朱嬴心思极其单纯,她誓死要保住王宫侍卫的名额:“这次就算了,下次王宫招人一定给我留着。”她嘴上说得客气,眼睛死死盯着他,非要兑现救驾的功劳不可。 野利蒙她,但招不招侍卫,丹砂是最清楚的,他看到姑娘水汪汪的眸子凝视自己,脸上布满红晕,又惊又喜,以为她心里有自己,旋即认定她指的招人是选宠姬,胸中一热,紧紧拉住她的手说:“不,不用下次,这次已经决定是你了!” 她的手被握得有点痛,拔了几下,都没成功,咳嗽两声暗示。 丹砂意识到自己失态了,赶紧松手,心里前所未有的欢喜,这欢喜中蕴含很私密的意味,他回过神,既然这女孩子答应成为宠姬,他理应直白表达关怀,遂用丝帕替她拭泪,问:“今晚随我回宫吧?” 朱嬴觉得好不暧昧,推辞说:“改天再说,我身子不舒服。” 她后知后觉找错理由,没吱声,说到底,这事感觉不坏,今晚人家又亲自和谈,成果差强人意。 这句话令他脸热起来,联想起那天迷乱的光景,眼下对上号,竟情不自禁庆幸。丹砂又殷切问:“明早来?” “白天我要守门。” 他紧嘱咐:“那么晚上来,一起用膳。” 说定了,朱嬴甩手转身要走,女官追上客气道:“姑娘何必徒步呢?”压低声音又说:“总不能让王君陪你走路吧?” 你真个要勾搭我? 她只好上车。她感觉他一直注视自己,越发别扭,看他的右手绷带洇出血渍,兀自抓过来拆开涂药,一定是刚才太用力抓自己,西域人外放,激动起来没轻没重的。 丹砂借此更近地端详她,此前他眼中从不看见女子头发,识得她才觉得这鸦黑发帘极浓艳华彩。发丝垂落,她信手撩到耳后别住,一弯薄红耳廓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痣,小痣随举止晃动,他不由自主看了百十遍,恨不能轻轻吻上一吻或含吮唇间。 收回视线,他轻轻拉她的袖子,低声问:“刚才为什么哭?” 朱嬴是个直性子的女汉子,哪里听出他口齿缠绵,白了一眼:“女孩子的心事,说了你也不懂。” 他轻握她的手,贴在唇边吻了吻,含笑嘱咐:“不要紧,你尽管和我说,烦恼说出来心里舒服些。” 她心想,这胡人就是不矜持。虽如此想,到底没有挣脱,怕他旧伤复发,白费苦心。大风大浪都见过了,小打小闹不值一提。她懒怠说话,哭得有些累,今晚实在劳神。 丹砂觑见她眼圈儿还是红红的,顿生怜爱,一点点去亲她的脸颊。朱嬴没什么心绪,虽不迎合,也不很抗拒同他挨挨擦擦,半推半就。他如同捧着一只温暖的鸟,既担忧它飞走,又禁不住想要亲热。 快到城门了,朱嬴抽身,制止他卿卿我我:“好啦,丢死人了!” “对不住。”他亲了亲她的额头,“我太喜欢你了。” “我嫉妒明天经过这里的路人,他们比我幸运,能够见到白天的你。” 朱嬴脸上发烧,意识到一时松懈,和他在车上莫名逾矩,赶紧跳下车,飞快逃走,他可真够奔放的! 女官看他恋恋不舍地目送,暗暗捂嘴笑。 到了第二日,不消催促,傍晚便守着城门接朱嬴入宫。 侍女请示王君要不要将朱嬴安置在房内,他想两人尚不熟悉,她共处一室不自在,说:“先住别的房间。” 又嘱咐:“不要离我太远。” 到了宫中,侍女替朱嬴换上西域贵人打扮,她们料想礼服繁复,便选了偏家常的装束,饶是如此,也不禁赞叹灿若明霞的容貌。 朱嬴当作汉使觐见,必须要端正衣冠,不能丢了汉朝的颜面,安心接受宫女的梳妆。 早来的丹砂坐在书房里,他不轻易让人等待,提前来了片刻,书页上影子跃动,以为是小鸟,却见黄绿粉蝶盈盈飞舞,原来是蝶影。低头淡笑,继续默读。 女官通报,他望向窗外,一队青衣侍女鱼贯而入,其中一人的蓝纱裙,衣袂飘飘。 他回看书卷,认真重温:“六欲者,一者色欲,二形貌欲,三威仪恣态欲,四言语音声欲,五细滑欲,六人相欲。” 朱嬴入内,安静就坐,靓妆丽服,宛然新人。 丹砂月夜相会,眼里的她美而不艳,丽而不娇,粗服乱头,不掩国色,今朝丰容靓饰,鸦色长发盘成如云发髻,雪白珍珠点缀,明珠美人交相辉映,真不知是珠宝妆点美人,还是她的容华令宝珠生色。她从丹青中的花变为真的玫瑰,有香有色,荡漾着鲜活的魅力,是俗世对于美人最细腻的写真。 寒暄之后,一时默然,朱嬴惦记汉朝威仪,琢磨使者的姿态,应该更为雄健些,学着军中将士挺胸。他微微眼热,不敢多看,当即示意用膳。 两人青春年少,很快打消了拘束,朱嬴提及西夜国见闻,丹砂都熟知掌故,她也有心了解,听得很用心,谈得颇为投契。 女官目送她离去,笑说:“王君和小姐投缘,像兄妹一样和睦。” 丹砂面上平静无波,心内讶异,且不说他中了迷药和她意外纠缠,入宫前夜,两个人在车里卿卿我我,风情月意在外人眼里竟是手足之情? 他思虑再三,让她第二晚来用膳,饭后两人靠在一侧说话,他徐徐握住朱嬴的手,侍女纷纷离开,守在屋外。她不是头一次牵手,并不挣开。他心不在焉说了些话,放她回去之前,又更近了,近到再次看清耳廓上的小痣,她没挪开,慢慢侧过脸,目光羞于和他纠缠。 他低下去,终于亲吻了她的耳朵,包括那颗淡色的小痣,嘴唇流连到她的面颊上,柔腻的触感令他眷恋。厮磨好一会儿,他在她耳边柔情缱绻地说:“我们明天再会。” 回到房中,茱萸躺在床上,触摸刚刚被他亲吻的脸颊,清楚不是无心触碰,是着意撩拨。她之前对男人的看法,大概只有两种印象,英武如兄长,文雅似父亲。王君给她的感觉很奇异,就像看到佛像金身,怎么存在金人?他吻她时,垂下暗金色的长发,如同金色太阳雨穿过指缝。她又去触摸另一边肩膀,似乎还残留他齿间带来的刺痛。 情之缠绵,欲之痛楚,矛盾而微妙的感触袭来,令她迷茫。 她坐在浴池里,宫女手执花枝轻轻敲打肩背,舒筋活络,晕染香气,迎风浥露的花敲了面颊一记,如梦初醒,令她想起同个部位的吻,有点不自在。 侍女让她裹上蓝底白花的衫子,留在榻上小憩,其余人捧着盥洗的盆、巾子和香膏出去。 阳光刺眼,宫女们低头走路,没留意有人匆匆杀进来,擦肩而过,回首忙叫道:“公子留步!” 来者是迦陵,他看到洗浴物品悉数搬走,俨然清洁完毕,他听哥哥亲自接那个野丫头入宫,生怕他被恶女拿捏,急急忙忙入宫为兄长撑腰,守门侍女阻拦,他索性喊一声:“喂,我进来了!”绕开侍女闯入房间。 他看到房内只有一个汉人姑娘,黑黑的长发披散画满杏花的衣衫,手拈一枝红杏。她好像是从杏花里长出来的。 她看向他,举了举花枝:“又来浇花?” “见鬼,你怎么换了一副长相?”他听出熟悉的嗓音,有点羞恼地问,她是不是一直耍他啊。 “我本来就长这样。”朱嬴下地,长衫垂落,挡住了双腿,清风徐来,贴身衫子后飘,显露小腿形状。 迦陵旋即猜出她里面是光的,跳脚:“你快穿衣服!”帘子有用的话,还要门做什么。 “我又不是光着。”她反驳。 迦陵骂她不知羞,转身跑了。 前来察看的女官看到飞奔的迦陵,碎步进门,问:“小姐,迦陵公子刚刚来看您吗?” “他……姑且算是。”朱嬴含糊其词。 看到迦陵,想起自己以前的差事,自打入宫,不排她守门,她明白这事多半没戏,安心待命。 饭前,宫女特意替她梳妆,朱嬴好奇地问:“为什么我的衣服和你们不一样?” 宫女笑说:“小姐是王君亲自迎接入宫的,当然和我们不一样。”她暗示王君很喜欢朱嬴,这是宠姬的待遇。 朱嬴却想,原来他给我好吃好喝,是效仿燕太子丹啊,看来我就是荆轲了?好说,看在他还算仁义的份上,锦衣玉食,亲自献身,替他办一单也不是不能谈谈。心安理得接受了王君的优待。 这男人还有点子香(H) 丹砂每天都和她独处,是很欢喜的事,然而这欢喜中又有羞于启齿的烦恼,他不知如何实现和她就寝的愿望。第一次纯属意外,糟糕的是她似乎觉得他除了意外情况是没有需求的。 他私下尝试亲近,女孩有点反应,不多。她好像愿意,又不是完全愿意,或许她仍旧对情事懵懂,他不忍心诱骗她满足自己的私欲。 他想不出合适的说辞。 你是我的宠姬,和我睡一下?以势压人,不好。 你真美,和我睡一下?下流。 今天天不错,和我睡一下?愚蠢。 女官进来和他汇报事务,从王女的起居健康到宫廷琐事,末尾小心地说:“迦陵公子去看了小姐,小姐那时刚洗完澡,小公子说两句话就走了。” 她字斟句酌,试图暗示,半大孩子不懂事。她看到王君仍然是沉静微笑,以为他不介意弟弟淘气,哪里知道他心中早已经勃然变色。 这个消息令丹砂不自觉放缓了呼吸,一点怒气从心头升起。他的理智刚冒头,脑子里就浮现画面,迦陵闯进屋子,撞见衣衫单薄的女孩。 慵懒的,娇媚的,婀娜的,仍然保留温水中舒展体验的身体。这个画面荡漾着水汽一样绵软的情思,激荡心胸。她好像柔情似水缠绕在他身上,细软的发丝和柔美的女体汇成最致命的绮梦。 迦陵的窥视令他不快,或者说,臆想中雄性对她的觊觎让他有点透不过气。他瞬间被一个陌生的执念支配,脱口而出:“今晚准备侍寝。” 他的想法明快得不可思议,完全不解释此事的合理性,也不传达对弟弟的宽容,内心前所未有的冰冷。 晚上,他刻意放缓步伐,按部就班,试图用规律来平复内心的波动,但没用,他萌生的不是躁动,而是前所未有的执念,他在床上坐下,头一次感应到草原血统里激荡的雄性繁衍本能,旺盛的性欲也是强健体魄的重要部分,他的身体很健康,甚至健康过头。比起初尝禁果的紧张,他更清晰感知体内跃跃欲试的兴奋。 用残存的理智强迫自己僵硬地笑,招呼她过来。他不太记得细节了,只记得她是香的,暖的,他亲了一下脸,与其说是亲吻,不如说是嗅,他在嗅心醉神迷的女人的味道,轻盈柔美的香泽。他很愉悦,灵魂颤抖,为即将到来的极乐。 朱嬴的反应青涩懵懂,别扭的姿态放大了他的欲念,她越是抗拒,他越想得到。违逆若有若无的抵触,在摇摆中一点点制服。舒畅中带着隐隐的兴奋,他在征服一个美丽纯洁的雌性。 他顿悟了为什么有些故事以鹿作为情欲对象,小鹿的柔弱温顺本身就是一种勾引,它越是软软的挣扎,越是诱惑征服者深入,他享受柔软的抗拒。 他在隐秘地惩罚她,处罚她在外人面前现身,羞怯的勾引要被露骨的占有覆盖。他在巡视秘密而甜美的领土,在私密地无声拷问。她被他弄出声了。 他很受用她不胜情的声音,他亲耳听到她的供认,求饶,承诺,臣服,欢愉。不同于初次事出有因,这回他是主谋。 事后,汗出如浆,如同溺水者出水,他忽然想起鹿王本生,鹿王救了溺水者,拒绝溺水者报答的请求,只愿意逗留山林。她那日拯救迷乱的他,然而——然而他的报答真是她需要的吗? 他不由自主触摸脸颊,指尖微颤,生怕上面真的生疮——那是神话里鹿王对叛徒的惩罚。他惶恐否认,不,不,我不是忘恩负义的溺水者,我感谢她的善良正直,我将尊重她,爱护她,供养她。 有个声音冷冷讥诮:“你不是报恩,你将自己的恩人当成——禁脔。” 禁脔。 他的灵魂因这个尖锐的答案而震悚。朱嬴正式留宿的第一晚,丹砂失眠了,他不知道是该向她忏悔还是向神佛认罪,他十分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恶念,它像可怕的恶疾,不知不觉病入膏肓。或许天亮以后,他应该放她自由,去草原,回汉朝,都由她决定。 天亮了,朱嬴醒来,似乎疑惑他为什么坐在床边思索。 丹砂握住她的手,温声细语: “以后你搬过来吧。” 手指微微收紧,他的心在说:“她是我的。” 这天晚上,朱嬴单独吃完饭后,侍女给她换了轻薄的纱衣,带去丹砂的卧房。她站在床前,隔着屏风,见到王君先是更衣,然后喝了点,吩咐侍女,她才意识到自己赤手空拳,难不成今晚守夜?给他掖被子?他是一个人走进来的,侍女纷纷退出去。朱嬴心想最好还是留个人吧,她啥也不会,夜壶都找不到。 他坐在床上安静严肃地出神,忽然微笑说:“过来吧。” 她惴惴地走过去,好像突然被提问的学生。他握住她的手,合在自己的掌心摩挲,顺势牵着她到身边坐下。 他侧过身,凑近,在她脸上吻了一下,第二次吻在嘴唇上,但是只是贴上去。他再三吻过来,就不是简单的唇唇相贴了,而是先含住她的下唇,然后轻轻慢慢地吮吸,万分耐心,身体力行教会她亲嘴。 她恍惚想起书本内容,好像那本册子里画过,小人亲嘴和身子扭来扭去,但是吧,书里都是干巴巴冷冰冰的墨水,上一次又是吃了药,昏头昏脑,狼狈不堪,她眼下被他暖呼呼地握手,暖呼呼地亲着,嘻,这男人还有点子香。 两个人脱干净衣服,钻到被子里。她光溜溜地挨着丹砂,被他热热的身体烫得手足无措,触之所及都是他的肌肤,他好像她贴身穿着的衣裳。丹砂仿佛很适应能和她如此贴近,比起扭手扭脚的女孩,他做足了功课,开始配合亲吻,抚摸她有些紧张的身躯。朱嬴没感觉到一点敌意,反而是一种很亲热的示好,她模模糊糊产生对他的渴望,想要更亲近,她也学着摸索他。 人的裸体感觉很陌生,就像白天熟悉的道,走夜路却感觉不一样。衣衫下起伏的地貌湿润而光滑,他摸她的高低错落,她摸他的幅员辽阔,摸到水草丰美的腹地,她捉到一尾,他吐出一口气,微微停滞,朱嬴看到他的反应,赶紧放手,他的手旋即钻到她的腿心,擀面似地搓她的大腿,但是她的腿比擀面杖粗多了。 她心底凉凉的,觉得什么东西被他撩起来了,他摸着她的肉,又不只是单纯的皮肉。丹砂的头低下去,张口含住她的胸。一路向下。朱嬴紧张得双腿僵硬发酸,他的手指好像顶着她的腿。直到过了一阵子,他扶起她的腰。她感到有一条粗壮的毛毛虫一点点钻到自己里面,她很难想象它和丹砂的关系。 这个夜晚对于朱嬴来说温暖而酸痛,陌生的姿势让她格外疲累,比练功还累。交合真是古怪又费劲,光溜溜摸来摸去,搞得被窝里像着了火。幸亏是冷天,热天怎么办。她庆幸自己没听家里成亲,回去还是问问能不能借种吧,这事又累又烦,她的腰背过了一天还隐隐发酸。 好在连续三天,她都不用“守夜”,搬到他的房间,他发乎情止乎礼,估计想开了,另寻他人,随便。 打生打死(H) 这可误会他了,丹砂想着让她休养两天再说,特意批假,又有要事,耽搁了一天,三天过后又招她。有了上次的交手,这回熟练多了,两个人光溜溜地贴在一起。 丹砂心情激荡,极少这样心情急迫。少女凝脂般触感让他格外的兴奋,兴奋得好像要揉碎她,把自己填满,理智又劝阻他按照书上传授的方法疏导。朱嬴躲闪,他吻住她的嘴唇,手楔入她的腿间撬开,这陌生的反应激起理智的回响,他应该耐心消除她的戒心,但是身体的动作恰巧相反,给予最原始的攻击。 这种决定突破了道德和礼法的束缚,他的脸上发热,然后肩膀,后背,像是点起了燎原之火,这是道德给他的警示,羞耻之外涌动陌生的悸动,这股悸动唆使他手抓住她的膝盖,像掰开紧闭的蚌壳一样。他的肉体第一次夺得控制权,黑暗汹涌灼热的欲望让他的动作极冷酷又粗野,他的灵魂仿佛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情欲驱使下变成一头野兽,饥渴难耐。 性欲有自身的逻辑,支配它运行的核心是兽性而非人性。那些教授他驾驭欲望的典籍都是废话,他不需要缰绳,他本身就是野兽。 朱嬴开始还绥靖,后来逼急了,无意中打了他一巴掌,也没事,反而他稍微平静,她也渐渐放开手脚了。大床四四方方,像个擂台,他们上去就要开始对垒,打生打死。 当然她不知道,他们的纠缠落在外人耳朵里激情四射,都跑得远远的,避其锋芒。上一回合被他压着打,她翻身反压回去,坐在他身上,两条腿还夹着他,生怕他反攻。她呼哧呼哧擦汗,是累的,也是因为还在持续的交战。 她低头瞥见自己打下的“江山”,甚是满意,好像一头斑斓猛虎落入陷阱,变成了露肚皮的大橘猫。还没有试过从上往下看他。他的肤色很特别,像是沉淀的蜜糖,大汗淋漓,是逶迤身下的赤金沙丘,朱嬴第一次看他觉得端庄,端庄的气质下皮囊也是够看的,和迦陵果然是一家人,不过后者只有雏形,略有些意思的胚子,作为哥哥的他已经发育完全了,那种属于男人的俊美有血有肉,很肥沃的体格。 朱嬴对大人的认知建立在长个和长肉上,她还没有意识到性感,尚未有异性体温、肉体、汗水、嘴唇包裹的经历,她闻到陌生蒙昧的气味,喷薄浓烈求偶冲动。丹砂很快按捺不住反攻,朱嬴双手撑着他的小腹,宝塔镇河妖,她的手仿佛没入铺满金沙的泥泞河床,热河淹没她的指缝。 丹砂的手抓住她的大腿,他之前看的图册教的是用这个体位承欢必须非常克制力度,由女子主导,要温柔,忍耐,细致,他的手本来是扶住她不倒的,但同时很下流地挺动腰往里送。 朱嬴好像骑在一头狂奔的野兽上,作为驯兽师的她试图稳住身体,就要抓紧他汗湿的腰。于是她的汗珠滴在他的身上,像清凉的雨,相对于他灼热的体温来说,是融化的春雪。瞬间的清凉以后袭来更深邃的炽热。 震感越来越强烈,腰被他顶得难受,她俯下身避其锋芒。他的手抚上她的后背,发辫被他纷纷扫落,洒到胸前。发梢是一颗颗红绳缠的圆圆的结,她肌肤极白,长辫散落胸前,如同白雪上藤蔓纵横,结了珊瑚色的莓果。他把白雪拥入怀中,又化成柔软的白鱼。 朱嬴抱着他,像驾驭颠簸在暴风骤雨中的独木舟,但是风浪太大,船翻了,打个滚,把她又压在了下面。 女官禀告丹砂会面地点在花园。他才意识到冬天早就过去了,满眼是绿莹莹的葡萄叶,薄薄的千万片叶子攒聚铺天盖地的绿意包裹着他,空气里涌动甜而且黏的果香,碧绿的天,碧绿的墙,这绿色比最名贵的绿宝石铺满的宫殿还要动人,它是轻盈的流动的生命,果园四周围绕水渠,侍从涉水,粘稠清凉的汩汩水声,像搅动冰粉。 他仿佛置身于绿水晶世界里。熟悉的风景美得令他陌生。一只凤蝶翩然飞过,不紧不慢,张扬华美的翅膀,黑色的底子上一带蓝痕,同他擦肩而过,飞舞在葡萄架下,仿佛春神的手指指引他欣赏轻灵的春光。 再美丽的风景,往常看来不过是重复先贤的诗赋画作,好像一瞬间,风物活过来了,或许是他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,明艳灵动的颜色,甜蜜缠绵的气息,轻巧精致的轮廓,天籁之音。台面微微黏腻,似乎用果汁润过一般。 侍女让他挑选饰品,他选了一串翡翠玉珠。这是父亲送他的佛珠,从小一句一句教他念经文,让他持重,让他堪破,让他清净,镶满七宝的宫殿不过是华丽的棺木。绿锦缎一般的春景侵染重重宫墙,像金杯里的葡萄酒,虽然滴水不漏,但是锁不住幽幽醉人的酒香。 他手握珠串,开始重温熟悉的箴言,真奇怪,往日觉得字字庄严,现在却翻滚沸腾的禁忌字眼,玉女,爱欲,色身,恩爱,业障。这桩桩件件烦恼原以为是丑恶的,实际却是亲热而滚烫的血肉。他越默念越混乱,索性卷了串珠,握在手心,圣洁空灵的菩提子化作一把晶莹剔透的绿葡萄,这个念头令他心惊,他盘在手腕上,往宫殿深处走。 精舍里刚换了贡品,鲜花着锦,花果飘香,香雾缭绕,烛光朦胧,修缮后的佛像刚刚贴金完毕,满脸油光,富态的面庞上喜色比往日更浓烈。丹砂心想,难怪神佛心静,一言不发,有人顶礼膜拜,好处享尽,有何烦恼?他跪在蒲团上,正要双手合十,忽然双肩一颤,要笑,仪态都垮了,他赶紧一手捂住自己的嘴,掩饰这个亵渎神灵莫名其妙的笑。 他停止礼佛,避免自己失态,简直罪孽深重。他让侍女弄来雪水洗了洗脸,稍稍冰住了那些奇怪的反应。他今日轻浮得可怕,可怕的是他没觉得不好。今日很闲,什么正事都没有,天蓝得心慌慌,大好天地专门留给他空闲发疯。 那些平静无波的日子像远处的雪山,明明可以看到,却遥不可及。他被往日信奉的教义流放了,和它们遥遥相望,这是渎神的惩罚。 寝殿的帘幕更换了,天气转暖,厚实的毡子可以收起来了,挂上去是更轻薄质地的帐幔。当中是一朵青蓝的莲花,勾着金红的边。旁边是镂空的,内室的熏香,户外的清风,由通透的帘子交流。 他注视莲花图案,那些散发曼陀罗香气的画册上便有相似的花纹,书名叫做爱经,里面随处可见男女交合,这缥缈的爱原来载体是淫荡的性。他体验很淫荡的性爱,便觉得丧失了之前一部分安静纯洁的爱。他前所未有的苦闷和迷惑,明明一直要他做一个圣洁的人,却时时诱惑他进入一个女人里放纵,明晃晃地裸露那朵花给他看。 他一个眼神制止宫娥通报,莲花对半裂开,揭露内室的光景。 桃花幻梦 朱嬴在桌前嗅茉莉花,是野利送来的,细巧的小竹笼填满花苞,香得很。家里种了几株茉莉花,奶妈会用丝线穿成串给她们姐妹戴,也会包进红纱当香囊,可以香很久。 她完全没留意脚步声,地毯很厚,淹没了。这是卧室,向来没有闲人叨扰,她一时没想到是主人叨扰。丹砂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,有点像母亲养的一条大黄狗,喜欢亲昵地贴在身上,头压在人的肩上。 朱嬴玩花,不太在意他的亲昵。今天她的头饰戴的是象牙珠子,一颗颗淡黄的圆珠子上雕刻圈圈花纹,略略凸起细腻的纹路,他看得入迷,捉住一颗捏在手里把玩。珠子滚在湖蓝丝缎春衫上。这蓝色衬托她白皙的肤色,她的唇涂成朱红,青金石的屋顶,朱红的门楣,洁白的墙壁,着实章服威仪,其人冷艳,这座天真美好的宫室要锁住他膨胀罪恶的欲。 丹砂剥下脸上印着的珠子,指尖摸到一个凹凸不平的小窝。女孩枕着满头的青丝和串珠,趴在枕头上睡着了,露出一只赤裸的乳房,淡红的晕。 满床绫罗,他像误入落英缤纷的幻梦,刚刚结束桃花源之旅,满怀惆怅春思。微风吹动窗帘,屋外早已是黑沉沉,湿润的水汽挟着睡莲的幽香,沁湿纱帘,灯烛照见绵绵杏花雨,夜色消魂,犹如厚实的黑绸,丝丝微光。 他有罪,本该虔诚礼佛的时光,和一个女孩子白日宣淫,她不修禅,他不修身,然而他很欢喜。 丹砂得了趣,朱嬴可就有的烦了,镇日无聊,由宫女陪伴游园。 初夏的花园里,花木繁荫,佩戴铃铛和玉环的鹿群优哉游哉,朱嬴从五色绢包里拿萝卜喂小鹿,一面去摸它头顶鼓包一样的角。 迎面碰上野利和都尉,野利看她又换了遍身罗绮,满头珠翠,打趣道:“哎哟,你过得挺好。” “好什么?你来得正巧,我要找你算账。”朱嬴将绢包挂在鹿角上,微腮带怒,薄面含嗔。 野利悠悠坐下,抬起下巴哂笑:“你当初巴巴求我举荐,如今富贵了,心眼儿也变小了。” “当初口口声声推荐我做侍卫,来了一个多月,吃了睡,睡了吃,没件正事。”朱嬴没口子抱怨。 都尉暗中吃惊,没想到长史还瞒着她,选的是宠姬不是侍卫,唯恐东窗事发,赶忙支开宫娥。 野利笑说:“我也说了,用不用你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。你想想,来王城谋事,不是靠老师情面,便是听王君差遣。你怨我,真是放着真佛不拜,偏往破庙插香。” 都尉思及当初自己也有份撮合,索性一推六二五,觍颜说:“正是,正是,宁撞金钟一下,不打破鼓三千。” 都说三人成虎,两人口径一致,朱嬴将信将疑,按下不表,问:“你们聊什么?” 野利巴不得她问别的事,爽快说:“过几天,我们坐船去疏勒。” “噢,疏勒国,没去过,我也想去。”朱嬴艳羡。 野利笑问:“你怎么去呀?” “腿长我身上,又不长别人身上。”朱嬴若有所指,她想来王城还不是进来了,她撸起袖子,一拍梅花鹿的臀部宣战,抓住鹿角和它角力。 都尉瞧见她胳膊上的吻痕,又仔仔细细看了两眼脖颈,惊疑未定,盯住肚子,凛然说:“不行!你不能随便出宫!” “为什么?难道王城严进严出?”朱嬴把住鹿角,狐疑道,“我又不是奸细,偷了机密要送出去。” 野利附和:“是呀,散散心而已。” 都尉拽住她,转身小声说:“嘘!万一朱姑娘怀上了,难不成要让王君的骨肉流落在外么?” 野利满不在乎:“您多虑了,就那一次啊,哪会这么巧?” “你——你们不懂,总之是迟早的事,咱们千万拦住。”都尉有些焦躁。 野利会意,语重心长劝阻:“你呀,真是没个定性,屁股还没坐热,就要跑别地去。贪多嚼不烂。” 朱嬴惊愕说:“我就呆一年,总不能死赖着不走吧?” 都尉暗中跌脚,后悔不迭,陀螺似地又拉住野利背过身嘀嘀咕咕,野利反而开解她:“长安是块宝地,养个孩子不在话下吧。” 都尉大惊失色:“那岂不是白白送了个质子给汉朝?” 野利宽慰:“她心善,我和她好好谈谈,说不定生了就送回来。” 都尉忐忑不安,方觉得草率,宠姬虽然是伴侣,但是不举行婚礼,看对眼自然而然住在一起。朱嬴是个中原人,对西域婚俗稀里糊涂。丹砂也不知说没说明白。 朱嬴哼哼哈哈和梅花鹿玩耍,旗鼓相当,暂且休战。女官前来呈上一条帕子,她随手接过,正要擦汗,女官忙说:“小姐,等等!是王君大人的手书。” 朱嬴一瞧,是份帛书,写着:“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。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。” “挺好,写得不错。”她真诚褒奖。 “王君说他本想抄录全诗,但不擅长汉语,写了好几遍,只有这一次勉强合意。” “大人费心了。” 朱嬴腹诽,你会汉语,就用来写这些酸掉牙的东西!折了折,放进绢包里。 啊,烦死了。这个西夜国,不说汉语就算了,匈奴语也不用,用什么天竺文,狗屁匈奴人吹嘘自己纵横西域,懂不懂书同文,车同轨?改天让她偷机密,都偷不明白。 女官又取出一件淡红衫子,说起风了,教她披上。迦陵夹着书,路过这儿,看了两眼,拉下脸说:“上回蒲桃锦给她裁了裤子,这散花绫轮到我啦。” 女官委婉劝说:“小公子,这是大人的意思,要不我回头问问他?” “不用问,哥哥的东西就是我的。他总不能对朋友比弟弟更好吧?”迦陵板着脸,十分不快。 朱嬴解下衫子,递给他:“好啦好啦,给你。” 迦陵和她不打不相识,看她容貌美丽,又肯容让,生出几分喜欢:“你这人还行,难怪哥哥说他可以和你做朋友。” 都尉笑说:“错啦,他的意思应该是教你和朱姑娘交朋友。” 迦陵认真纠正:“他当时就说自己对她根本不是男女之情,可以从朋友做起。” 野利嘿嘿笑着接口:“这种朋友真是、真是特别得很呐。” 朱嬴皱着眉,反问:“他真这么说?” 都尉怨长史唯恐天下不乱,心头一跳,哎哟,不好,朱嬴该不会误会王君骗色吧?期期艾艾辩解:“他……他应该不是……” “他就是这么说呀!”迦陵一口咬定。 “这么说——我就放心了!”朱嬴松了口气。 野利怕她又有奇思妙想,殷切叮嘱:“你既然进来了,就好好的,别想东想西。” 她叹气:“听你的话,我竟然像是在坐牢。” “胡说八道,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。” 侍女来催,野利悄声问:“不早不晚,做什么去?” “放风结束,去吃牢饭。”朱嬴撇撇嘴,甩着绢包,踢踢踏踏走了。 锦帐着火,樱桃挂霜,欲仙欲死(小H) 朱嬴回房,先洗去手上茸毛,水温稍凉,打了个喷嚏,忙裹上披巾。 丹砂听到动静,又打量两眼,轻轻问:“那件衫子不合你的心意么?” 朱嬴没料到他如此敏锐,眼力乖滑他有点儿不快,心思一转,笑说:“不是不喜欢,路上碰到二公子,他有些冷,借他穿了。” 他笑了起来:“下次他又冷了,你让他走快些。” 两人坐在榻上,朱嬴想不透他交朋友又亲又摸作甚,扯过薄毯盖身上。丹砂摸到冰肌玉骨,风吹凉了肌肤,便只连衣儿搂抱着说话,问她:“你参观了书房,有喜欢的典籍么?” 他在试探我?她刻意流露些许不好意思,实话实说:“上面的字,我都看不懂。” “我教你。”他温和地提议。 朱嬴晓得他要趁机黏着自己,看得太紧了吧,他做过狱卒吗?她讪笑:“好难,不知能不能学会。” 她暗示,我很难教的,放弃吧,给我换个老师,不要自讨苦吃。 “不要紧,可以用孩子的书来学。” “哦,想起来了,学士的书库也有不少典籍。”朱嬴搬出学士,为的是给见到野利铺路,到时她借送书的名头进来,还能教自己功课。 学士?丹砂心里激起微妙的涟漪,看来她对阿含暮印象深刻,连他家里的书都记得。 他轻笑道:“学士府的书过于深奥。王女过两年才开始学习梵文,图书闲置,不如借来一用。” 朱嬴只能主随客便。 呆在书房,她透过花窗看到阳光下发亮的青草,如同置身翠玉世界,滴翠的草叶让她想起蓍草,默念:“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,如今我拘而学天竺文,各位圣贤助我一臂之力,学成归来,报效大汉。” 她扑在书本上,刻苦用功,遇到困难,默念一句太史公的文字激励自己。 这一日天竺语并未学得多少,倒是深刻体会司马迁文字精妙,“厄”、“放逐”、“迁”、“囚”,言简意赅,字字血泪,她咬牙切齿地默念:“《诗》三百篇,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。他竟然用圣贤的诗句来发春?!” 她的专注和苦恼,女官看在眼里,着实忧虑,王君的交代是教小姐简单几个字词消遣,务必叮嘱她享用香茶鲜果。谁曾想小姐要强,发愤苦读,她劝了两次,倒显得不识趣。 傍晚,王君过问,女官只回复人在书房,没敢说一直在。 丹砂很高兴自己猜中了她的喜好,不声不响到了书房,看到朱嬴背对自己,慢慢站起,嘴里念念有词,突然身子歪斜,立刻赶到身后抱住她。 朱嬴琢磨用膳时间快到了,想要起身,腿脚酸麻,站不太稳,但是,她明明是向前倒,双手准备撑在案上,有人硬生生将她往后扳。 啊!怎么忘了,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!她今天吃亏在脚上了。 丹砂一边问她有没有扭到,一边伴她又坐下来,翻看习作,面露微笑。朱嬴不怕他讥笑,她看天竺文,像打翻的生面条,弯弯曲曲,左扭右扭,照猫画虎,纯属鬼画符。 丹砂摊开白纸,握她的手,逐一重写。朱嬴的字毛毛躁躁、粗粗大大,笔墨泛滥,他落笔疏浚,墨浓意远,陡然变为秀丽规整的气象,饶是她这样的初学者,也识得这笔好字,端的神清气爽,不觉入神。 丹砂颇有兴致,用天竺文缓缓念道:“亦以香花及诸饮食供养我像。”致以温存体贴之意,微微惋惜她没有受用他的款待。 他方才从潦草字迹中窥见她的焦躁,于是援引吉祥天女品——吉祥天女文静时和善端丽,愤怒时面目狰狞,盼她平心静气,恢复天女文静时刻的模样。 朱嬴贴近他,认真聆听这个陌生的语句,她听不懂,也察觉安抚之意,再者,他语调隽永熨帖,周身清净妙香。 丹砂思绪流淌,由眼前人,才触景生情联想到天女。牵引她,翻开另一页,执手提笔写下一句梵文,不是口述的这一句,而是“一切有情恒受安乐”。他特意不点破,设下一个谜,等她探索谜底。 她和他对视一眼,认定这是布置的功课,就着他的手,逐字抄写。 “上次这么写字,还是八岁,父亲手把手教我。大人果然慈爱。”朱嬴有感而发。 温温润润的珠玉滑过肩膀,滚下来,是他的璎珞。金丝砗磲珠串垂下,一颗颗乳白的圆珠子,流动火烧云般的纹路。她好像掀开了珠帘,又或者,他钻进帘子里。 “牟娑洛揭婆(砗磲)。”丹砂在她背后轻轻缓缓地说。 “让我看的话,解下来就好。”她有点不自在。 他没有答话,往前贴了贴,她隐隐察觉肌肤的温度,明白他默不作声的回答是璎珞贴身佩戴,难不成要当众脱衣服吗?她不声不响,继续倾向案头写字。 翡翠珠子耳珰被挑起,他的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上,溯流而上,细密轻啄到耳垂,耳语:“这也叫慈爱么?” 两人偎傍习字的功夫,宫女送膳食到书房。 饭后进入寝室更衣,床帐换新,金光灿烂,教她想起“金屋藏娇”,手掀开一角,内帐是朱红的花纱,硕大的曼陀罗花在眼底映出一朵朵血色。 朱嬴抬起手,红纱如同一捧血,红的血比黑色的墨更让她感兴趣。 侍女换的这顶帐子是贵族新婚之夜的用品,丹砂授意,女官心知逾矩,不好违逆,只得从库房中调用。 丹砂更衣后看到她伫立,手挽销金帐,暗喜她受用,正要询问,目光落到她的嘴唇上。她涂口脂的法子和西域不同,并不铺满嘴唇,所谓樱桃小口是也,在他眼里便是甘甜异常的浆果,他俯身抱她上了床,开始品尝挂霜的樱桃。 两人辗转腾挪,朱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,泼天金光血红,懊悔道,怎地如此大意!身处雕梁画栋,也不比桑间濮上高雅——还不如呢,好歹桑间濮上是中原之地,她和胡人这个、这个——勾当,说出去,不等夏侯无射打死她,她都要羞死了! 她惊恐地目睹这个胡人摆布她的躯体,对她的招式了如指掌,她疑心他学过媚术。她惊惧的心情,和目睹匈奴人攻破函谷关剑指长安相差无几。 丹砂浑然不知此刻足不出户,在她脑海中已经逐鹿中原,他心情激荡,兀自欲仙欲死,趁她一溃千里,长驱直入,直破娘子关。 朱嬴宁死不屈地直直瞪人。他误会礼数不周,抱之激吻。冰肌玉骨,映出纱的红,分外妖娆。他抬举她,顺势去亲晕红的臂膀,看她神情错愕,浑身战栗,误以为是害羞,更是热情似火。 朱嬴喘不过气,冷汗哗啦啦地流淌,完啦,完啦,敌人太狡猾,害得她不光成了阶下囚,还稀里糊涂资敌,坐实了通敌的罪行。 此处算不得汉朝死敌,可也没结盟呀,通敌可免,通奸难逃。试图抽身而退,正得趣的丹砂穷追不舍——他白日人模人样,晚上妖里妖气。朱嬴恶从心头起,顿生杀良冒功的歹毒主意,要向家里交代,只好借用此君项上人头了。 他怎么还不到马上风的年纪,真难杀(H) 她开始打量他的脖子,脖子上戴着赤金宝石项圈,紧紧贴着皮肤,比护甲还坚硬。她悻悻往上看,看到滚动的喉结,这玩意切掉能死人不?会不会在砍头时碍事? 他怎么还不到马上风的年纪,真难杀。他皮肤是很特别的蜜色,汗流浃背的身体和蜜枣一样黏腻晶莹。他头顶是织金帐子,内衬薄纱,细纱上绽放大朵血红曼陀罗。她的头顶是他流汗的蜜色身躯。 丹砂很尽兴,最初萌生的羞耻感荡然无存,他开始享受情事。他入宫前学过取悦和克制的手段,他必须让侍奉的对象愉悦,又需要克制自己的欲念,只有她需要,他才可以提供。他没想过他也会从中感受到快乐。巅峰过后,两个人搂抱着。他不让侍女留在房里,有需求会摇铃。 朱嬴不得不承认这哥有点子实力,整得她腰酸腿软,非得靠顽强的意志挺到严刑拷打结束徐徐图之。她贴近他的脖颈,从锁骨慢慢往上轻咬,一步步靠近喉结,先小口,再试试大口,试试口感,呸,软硬度。她还没完全体验喉结软硬度,他底下先硬起来了,还是在她身体里灵气复苏。 丹砂不禁赧颜,但是架不住她又舔又咬喉结,他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禁不住撩拨,敏感如斯。他安抚她说:“不舒服的话,我可以慢点。” 朱嬴悻悻地说:“你可以十年动一下不?”他赧颜微笑,这人好奇怪,笑得和大家闺秀似地矜持,衬得她是个女流氓,但谁是流氓还不一定呢。 丹砂抚摸她腰间的花瓣胎记,小巧的,粉红的,像一朵桃花。她的肤色如冰似雪,触感却是温润如玉,冬温夏清。 他调整双腿,免得压得她不舒服,问:“要不要在上面?” “不要!好累——” 他又逗她:“要不要亲亲?”拇指摩挲她殷红唇瓣。朱嬴嫌他烦,闭眼装睡不搭理他婆婆妈妈的提问。他也不恼,亲吻她的嘴唇,款促琴弦,缓叩玉门,锦帐春深。 平日,因为是寝宫,所以侍女不会通报,本来她也不是伺候的人,只是伺候人。他也觉得拘束,从来不要求她行礼。朱嬴嗅到他的香气,忙回神。他之前并不刻意装束,现在会涂抹一点的香水香膏,有时和她用的一样。 朱嬴平时很谨慎,她真想问的,也不可能问出口。他向来不勉强,轻轻搂住她,望见桌上的书页画着婴孩,问:“你想要孩子?”她识得的天竺文很少,女官便给她看妖精打架图文并茂的宝典。朱嬴浑身一僵,连忙否认,开什么玩笑,她现在身陷敌营,再生个他的种,岂不是做实通敌了?又不是以前,她学什么秦宣太后笼络义渠王。 丹砂以为她害羞,轻笑两声,低下头,凑近她的耳边,含住耳垂,轻轻吮吸,牙齿小心咬开了琥珀耳夹,将耳环卸下来。对方跃马横刀,上前叫阵,她总不能无动于衷,但她又寻思,他龙精虎猛的,说不准胡天胡地真搞出来娃娃,她可就毁掉一世英名了。拐个王储回去能做人质,她生的算什么?西夜国王君的野种?晦气。到时候她的光荣事迹难不成要写给王君当情妇,绿了女王? 朱嬴都要愁死了,她来这里可不是奔着和男人打情骂俏的。但是这人对她的态度,她又不是瞎子,若他恶形恶状,反倒干脆利索,拼个鱼死网破。难就难在平日她也不用做什么,哪怕是床笫之间,也不算十分为难,顶多试过弄玉吹箫,那也是因为她不想怀孕,声东击西,但没用,她也不想搞了。 朱嬴赋闲,百无聊赖,没想到转机悄然而至。 七月初七,都尉汇报:“鹤末城瘟疫蔓延,十余人病重不治,这是学士送来的急件,您要不要让迦陵公子回王城,他虽然只是助手,但难免会有危险。” 丹砂接过信函,说:“我不能徇私。他是我弟弟,也是西夜国的子民。除了运送药材和粮食,还要举行祈福,安定人心。” 都尉领命,去而复返:“还有一件怪谈。听说有个比丘,每日早晨都削尖树枝,投入放生池,旁人问他,他也不答。” 丹砂心中不解,安排好事务后,华灯初上,回到寝宫,他看到朱嬴和宫女围成一堆,问: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 “穿针啊,今日七月七嘛,我们汉人要乞巧。”她面前插着九根针,手里捏住线,“一口气穿完的人手最巧。” 说着,她对准针眼,稳当地穿过一枚又一枚银针,宫女小声欢呼,丹砂也微微一笑,拔出银针,若有所思,松手丢到自己的杯子里。 朱嬴奇怪:“你在做什么?” 须臾,他回答:“我想到了一个和针有关的故事。” “还以为你在担心瘟疫。”她抽出彩线,说道。 “你怎么知道?”丹砂换了一杯茶,略略喝了几口。 “宫女里有人打那里来,这两天接到家书,都传开了。”她收起笑容,略带探究地回答他。 丹砂宽她的心:“不用担心,学士已经抵达……” 女官禀报有学士的亲笔信函,他匆匆返回处理政务的殿阁,展开阿含暮的书信,越看越沉重,瘟疫肆虐,他和迦陵都染病了。 丹砂立刻委任丞相守护王城,他和都尉前去鹤末城。丞相劝谏:“灾情凶险,您有三长两短,整个国家都岌岌可危,不如我代您去。” “这是我的责任,我不能坐视子民的疾苦,长居王宫安享太平。”他正色拒绝,连夜点兵派将,天还未明,人马启程。 行至半路,众人歇息。丹砂仍旧处理事务,听得帐子外有人低语:“你自己进去说吧。” 旋即,朱嬴跟着都尉进来,她笑嘻嘻去看丹砂,他转开目光。 都尉埋怨:“小姐,你私自出宫,到时连王城都没法进去。” “我在城外活了十几年,不都好好的?”朱嬴不以为意。 “你先去吧。”丹砂打发走都尉。她的话勾起了他的隐忧,她天不怕地不怕,不如放在身边安心。他改变主意,没有教人送她返回王城。 朱嬴在他身边坐下,笑着解释:“我听说野利来了,有点担心,才跟着你们。” 他不声不响,只看手中的公文。 她厚着脸皮,袖子拂了两下他的胳膊,说:“唉,上次那个关于针的故事,你没和我说呢。” “我担心你听了故事,又学会了不该学的。”丹砂不冷不热地说。 朱嬴这回理亏,看他面色不豫,一声不吱跟着。 失去记忆,好感清零 入城后,他们下榻火境寺。门口立着佛像,周身糊满金箔,跟前黑压压跪了一帮信徒,再三叩头,颤颤巍巍起身,将金箔贴在佛像上。 “这是在做什么?”她不解地问。 丹砂置若罔闻,都尉代为解释:“这佛像听说很灵验,但凡有人生病,贴在病痛的地方,就会痊愈。” 疾风刮开金纸,朱嬴觑见黑沉沉的脸,低眉垂眼,麻木厌烦,不免扫兴。 丹砂指派人手,旋即去探望病人,唯独漏了朱嬴,她忙喊:“我也去——就此待命。” 他来到学士处,守卫禀报了实情,迦陵在学士的保护下,病情较轻,已经苏醒两日了,饮食渐渐恢复,学士高热不退,再三吩咐务必拦阻王君探病,又整理病案呈送给他。 丹砂令随行的太医诊治,解下自己的月爱珠交给随从转送学士,这宝珠能带给热毒的病人清凉。他走到迦陵的卧房外,隔着窗子,安慰弟弟一番,回到落脚处。 朱嬴在大殿屋檐下,摇曳长串的莲花风铃,见他回来,端出笑容相迎。 丹砂稍微安心,又不太想给她好脸色,脚步刹住,余光瞥见水池,心中一动,脑海中浮现都尉汇报的那则奇闻,问她:“那个比丘在此处投掷树枝吗?” 得到确认后,他命人在同一方位寻找,果然打捞出铁函,里面有一迭暗绿薄片,微有丝丝金色,他浏览了三五枚,原来是医经残本,用古老的婆罗米文撰写,幸而他大略能看懂,正好有对症的方子,他走到房里埋头翻译。 不知过了多久,眼前亮了一些,朱嬴添了一盏油灯,飞快看了他一眼,小心翼翼,连笑也不敢笑了。 他淡淡地说:“累了就去休息,不必等我。”朱嬴应了一声,老老实实睡觉去了。 丹砂已经消气了,但不假颜色才能教她老实点,为了她的安危,他只能用些不太光明的心计。 一夜过后,他译完救灾的秘方,其中有一味奇珍,叫做飞鱼,需要深入沙漠腹地求取,他心中有了采药人选,秘而不宣,先叫人取来随身携带的国宝。 都尉禀报匈奴使者前来慰问。丹砂起身,打开侍从取来的宝盒,抓起一件金光闪闪的衣服,扔到火盆中,才出门迎客。 殿堂里,匈奴使者拜了拜佛祖,痛惜道:“唉,外面都是病患,哀鸿遍野,我们大王备了些薄礼,希望能够帮助您。” 丹砂同他客套几句,使者话锋一转:“听闻城中收藏珍宝金缕袈裟,眼下虽然有您坐镇,但周围盗贼众多,匈奴的头曼城距离此地不远,不如王君将袈裟暂时交给我们保管。” 丹砂诧异道:“不巧,我方才行了火供祭拜护法神,经书有云,火供有四种功德——” “您烧了国宝!?”使者惊怒交加,打断道。 丹砂气定神闲:“袈裟是天赐的恩典,奉还佛陀未尝不可。佛祖看我们诚心诚意,一定能够保佑鹤末城化险为夷。” 使者面色铁青,愤愤离去。 都尉嘟囔:“他们趁火打劫不成,还咄咄逼人。” 丹砂不以为意,返回房中,袈裟烧尽,灰烬中拨出金丝和银丝,他教人立刻拿出金银丝,如此这般吩咐下去。 翌日,他驱车出城,一路到了雪山之下,才停下来,对在此候命的野利说:“此行需要穿过草泽去到沙漠深处,学士病重,我也只能拜托长史了。捕捉飞鱼需用金丝网和银丝网,仓促间只来得及织成金丝网。” 野利收下地图和金丝网,笑问:“大人,是真的仓促,还是担心迟则生变,某人——” 王君瞥了她一眼,教她住嘴,吩咐:“交换马车。” 丹砂上车后,盖上披风,闭目养神,一顿饭后,帘子被掀开,有人摸进来,窃笑低声说:“嘿嘿!我没来迟吧?” 他掀开披风,直视冒出来的朱嬴,她脸色尴尬,目光闪躲,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。 外头的侍卫喝道:“哪来的贼子!” 马车急忙调转方向,两人都撞在壁上,朱嬴握住佩刀,略一平稳便冲出去。她夺过敌人的兵器,试了几下,颇为精良,不像是土匪所用的粗劣兵刃。 丹砂关切朱嬴安危,心下一惊,下车察看,匪徒诧异王君亲临,当中有人大喝:“灭口!” 朱嬴认定是匪首发号施令,虚晃一枪,绕过几人,眼疾手快,一刀刺中坐骑,骏马喋血,撕心裂肺长啸。 丹砂看到她铤而走险,深入虎穴,心惊肉跳,立刻命令下属前去救援。 “大人!大人!”野利呼声由远而近,她冲到跟前,包裹丢给他,策马前去助阵。 头顶轰隆巨响,有人尖叫:“雪崩!雪崩啦!” 朱嬴杀得兴起,忽然身子震颤,眼前万物重影,有人猛地扑倒她,澎湃的雪浪席卷他们。 再次醒来,朱嬴发现王君在她身边,只不过他昏迷着,头上的血迹蜿蜒在白雪上,幸好还有呼吸。她忍着浑身的疼痛,背着他一路走到村庄。 郎中诊治后,朱嬴守在一边,过了一夜,她朦胧间感觉有人碰自己手臂,忙从瞌睡中惊醒,瞅见病人睁开眼:“你醒了,太好——” “我是谁?”他突然问。 她无奈地说:“开什么玩笑,我累死了好吗?” 他不解地说:“你是我的奴仆?” 朱嬴扣住他的脖颈:“你再想。” “咳咳,看你的手劲,应该是我的侍卫。”丹砂很识时务地推断。 她皱着眉头撒手,跑出去,拉着郎中回来:“他忘记自己是谁了,大夫!” 大夫叹气:“唉,伤着头了,姑娘帮他回忆以前的事儿,或许过几天能想起来。” 她强笑着道谢,看到病人在看包裹里的信件,抢过来:“别看了,明早带你回城。” “这封信说要去沙漠捉飞鱼,还有地图和渔网,我一定是奉命出行,不能半途而废。”他严肃地说。 朱嬴恼火地反驳:“嘿,那不是你的东西,是我朋友的,是她去,不是你。” 他用手指沾了一点水,在被子上写字,说:“这封信的笔迹和我一模一样,说明只有我知道内情。” 她耐住性子:“大人,有没有可能是你派人拿着这些东西去捉鱼?” 他陷入沉思,慢慢转头打量她,又坚定道:“即便如你所说,眼下只有我知情,事关重大,我也只能当仁不让,明日启程。” “随你!”她赌气说,坐在床上,准备补觉,他拦住她:“请自重,男女有别。” 朱嬴攥紧了拳头,想起他现在脑子不好使,又松开,咬牙切齿而去。 给大象治病 次日,丹砂穿戴整齐,和借宿的人家道谢,正要去牵马,朱嬴面无表情挡路,缓缓抽出刀,他问:“难道除了倚仗武力,你就没有别的本事吗?” 她说:“你知不知道私自出行,有多少人会担心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冷静地说,“但我明白失忆前最后一刻在手中的事最重要。” 朱嬴收了刀,忿忿跟上他。她想着他大病未愈,熬不住了就打道回府,没想到他哪怕头痛,也要摁着脑袋强撑。 他被绊了一跤,差点跌倒,她扶住,递给他水,他简短道谢,喝了几口。 “出了草泽,就是大沙漠。你随时会死在路上。”她板着脸说。 “既然如此,你不必陪我,就算是侍卫,我也没有权力要求你涉险。何况——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,说白了是关系不大的人。”他淡定地说。 朱嬴答:“你是一人之下,敢直呼其名的人寥寥无几。我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。” “你是我的下属?”他问。 “看我的脸就知道,你我各为其主。”她嗤之以鼻。 “那更好了,你不是我的朋友,也不是我的下属,可以毫不顾虑地离开了。” “呸!你不是我的朋友,又不是我的长官,凭什么听你的,我偏跟着!” 两人闷不吭声地跋涉,草泽酷热,蚊虫四起,又得牢牢裹着头巾。放马吃草,他们在一旁小憩,忽然听到惨烈的马鸣,拔腿跑过去,蟒蛇绞在两匹骏马身上。 朱嬴看见蟒蛇胀大的金色纹路,恶心得弯腰要吐,丹砂眼看神仙难救,四下隐隐有声响,拽住她说:“走,这是蛇窟!” 她俩深一脚,浅一脚徒步。朱嬴赶着蚊虫,抱怨道:“呼,天杀的,我那时活生生从大漠走到王城。眼下跟着你吧,说是王君,结果呢,还是靠两条腿走!” 王君?丹砂一激灵,这个称呼代表女王的正室,立刻拉开了一点距离:“既然我有妻子,那么请你注意一下言辞。放心,我回去会和她禀报实情,情非得已同行,不会冤枉你。” 她气笑了:“尊夫人已经过世数年,你现在就可以和她在天之灵澄清。” 丹砂立刻双手合十祷告,朱嬴翻了个白眼走上前,心想要是说出实情,这贞洁烈夫怕不是一头撞死! 他在背后喊:“错了!不是这边!” 她跌脚大吼一声,忿忿地折回去。 “我上辈子一定是只鸟,两只脚都没怎么走路,所以这辈子当牛做马。”她嘀嘀咕咕,看他忍笑,“你们都是牛马投生,走惯了!不行,我脚底好麻!” 丹砂站住,双手合十开始念经,他足底也是一震,和她大眼瞪小眼。 一群鸟呼啦啦起飞,大小动物抱头鼠窜,远处尘土飞扬,脚下大地震动,两人跟着小动物足迹逃跑,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。 跑了数里,遇到小树林,朱嬴呲溜爬上大树,对丹砂喊道:“快啊!” 他犹犹豫豫,她要气死了,迂腐!一阵烟尘扑来,两人连连咳嗽,散尽以后,朱嬴看到象群,和下面的人说:“大象来了!” 当象群来在跟前,裹紧头巾,屏气凝神。这伙庞然大物并不笨拙,长鼻子甩来甩去,扫除障碍,又像是四处闻气味。 她以前在上林苑见过大象,但都很温顺,哪里像这群野象横冲直闯? 象群嘶吼一阵,渐渐掉头离开。两人松了口气,忽有一头大象脱队,一鼻子扫掉灌木,卷起丹砂。 朱嬴荡下树,抽刀去砍,无奈象皮厚实,又有污泥屏障,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。 他喊:“快走!” 她偏不理,捡起石块,去砸大象的眼睛,它满是皱褶的眼皮一闭,再度张开,皮褶汇成的漩涡里黄铜色的一汪,是又圆又大的眼珠。 朱嬴怔住了,她从它的眼里看到温和和疲惫,腰上一紧,另一头大象也用鼻子卷起她,她生怕碰到象牙,伸手阻挡,它绕开了长牙,将她放到背上。 两人察觉大象没有敌意,各自安身。丹砂打坐,朱嬴揪着它头顶稀疏的毛发,说:“唉,秃子,带我们去哪儿,你说啊。” 象鼻夹着一个红红的萍婆果,递给丹砂,他拿在手里,拍了拍它的鼻子致谢。朱嬴怨道:“哎哟,偏心!” 丹砂丢给她,她破了一半,投桃报李。 途经小河,象群歇息,用鼻子卷着他们下来。有只小象鼻子打了好几下水,张嘴接不到几滴,前腿跪下来,撅着尾巴,张口去喝,岸边泥土松软,它栽到泥坑里,丹砂忙去抱住它的大脑袋,吃力地帮它起身。 小象委屈地甩着大耳朵,朱嬴看到旁边有头大象卷起鼻尖擦眼睛溅到的水珠,心领神会,拍了拍小笨象,掬起一捧水,握着软软的鼻子,教它吸水,它悟到了,开始尝试。 朱嬴察觉他看自己,问:“干嘛?” “你也不是只会用武力。”他说。 她自豪地说:“那当然,我可是文武双全。” “你来西域有什么企图?”他正色问。 “没想好。”她促狭道,“想好了也不跟你说!秃头,喝饱了没有?”她跑去找大象。 黄昏时分,象群来到树林,林中又有若干大象,仰头长啸,互相呼应。缓步分开,中央侧卧一头更为庞大的象,张口嗬嗬低吼。 两人下地,身后的大象用鼻子轻拱丹砂后背,推他靠近卧倒的同伴。热风浑浊,还有阵阵腥气。 那头大象用鼻子箍住他的手,一路牵引他爬上腿脚,看到一个伤口,皮开肉绽,露出一截枯木,四周溃烂,恶臭扑鼻,一群飞虫停歇在边上。 两人汲水,冲洗污血和泥土,围观的大象也吸了溪水来洗濯。丹砂采草药,朱嬴一点点拔出木头,生病的大象悠长吐了一口气。 清理脓血后,细细割掉腐肉,厚厚敷上草药,丹砂解下外衫包裹伤口。 朱嬴坐下来,看着他说:“喂,去洗洗吧,脏死了。” 他在附近的水池清洗,上来半披衣服,转身看到她坐在一弯象牙上俯瞰自己,赶忙转身,斥责:“无礼!你怎么能——” 她本来想看看他身上的伤好没好,看他误会,不加辩解,解开披巾,笑眯眯逗他:“不服气?看回来呀。” 她跳下地,兀自跑去池子,不管他。 大象采来各色野果,丹砂默默吃着,朱嬴拿果子砸他,他只不理,她玩了一会儿,自讨没趣,靠在熟识的大象身上睡去。 天明以后,依旧吃些瓜果当饭,她挡在丹砂跟前,说:“我想好了,你捉了鱼终归是要回去的,也罢,我就跟你走一趟。” 他道:“你要跟便跟,但我有两条规矩,你若不愿意,就请别过。第一,不准滥用武力。” 她不屑地说:“嘁,你不会拳脚,打你有什么意思!” “第二,不许骚扰我,言语无礼也不行。” 朱嬴恼道:“一言为定!除非你跪下来求我,我才不看你一眼!” 他嗤笑:“这样最好,井水不犯河水。” 沙河大蛇阻路 大象驮二人前行,草木萧瑟,绿地变戈壁,黄沙漫天。直到沙漠边缘,大象屈膝,放下她俩,就此告别。 朱嬴本来怄气不说话,但是进了沙漠,炎热干燥,更是不愿开口了。他俩走着,路上出现零散的木板和破麻布,尔后是埋在沙里的遗骸,它们附近树立若干船桨,充当墓碑。 丹砂哀悯其情,拔下船桨,填埋沙土,口中念佛。她无奈说:“喂,不怕热死?” 他看了她一眼,我行我素。朱嬴仰天,拔刀砍了三下船桨,一把扯出来,怒铲黄沙。 她心想,女王十有八九是被他气死的!他迟迟娶不到妻子,才去哄骗人生地不熟的小姑娘。 待要讽刺,又悻悻咬住嘴唇,自己着了他的道,说出去也是贻笑大方。 身后有人喊:“喂!住手!” 几个大汉冲上来,有个光头指着骸骨说:“这是路标,你埋了,怎么指路?” 丹砂说:“这一带本是墓地,只是沙丘移动,害得他们曝尸荒野。墓碑就可以指路。”说罢,他把船桨插到沙里。 光头上下打量:“你懂路啊,一块儿走吧。你妹妹应该不反对吧?” 朱嬴不屑道:“什么妹妹,你看我和他爹都不是一样的种。” 光头嘿嘿笑道:“懂了,情妹妹嘛,也是妹妹,嘻嘻。” 她斜乜丹砂:“你给他立规矩,我可没说。” 丹砂一板一眼澄清:“我们非敌非友,不是你们想的那些关系。” 光头同情地看朱嬴,小声说:“妹子,你欠他很多钱吧?” 看她充耳不闻,光头来了劲:“他长得俊,我也不赖,粗柳簸箕细柳斗,世上谁嫌男儿丑,跟了我,保管你吃香喝辣。” 朱嬴笑盈盈说:“也不是不可,只是我家向来比武招亲,你须得先打赢我,再和我兄长比试。” 她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,光头忙告饶:“哎哟,祖宗,我和你顽笑呢。” 朱嬴不移开刀刃:“说!你们来沙漠做什么?难不成是逃犯?” 光头辩白:“我们不是坏人!兄弟几个都是厨子,为了捉飞鱼做菜才赶来这儿,不信,你们看。” 他们齐齐打开行囊,里面虽有刀具,也是厨具,还有五花八门的食材和香料。 她失望地收起刀刃:“还指望你们真是歹人,让我过过山大王的瘾。” 凑在一起赶路后,光头来套近乎:“妹子,你家主子是什么高人?看着不一般呐。” “我家主子?谁说的?”朱嬴提高声音。 光头悻悻地摸摸鼻子:“债主也是主子嘛。” “欠钱的才是大爷。”旁边的兄弟说。 她坐到丹砂那一桌,他正在看译文,朱嬴说:“行啦,不用防着我,你才教我几个字,给我看也看不懂。” “我教你?”他微微蹙眉,露出狐疑之色,哪怕他是老师,也会挑一下学生吧?这么野性难驯的…… 朱嬴气极反笑,之前他是太会伪装,还是鬼上身了,失忆前后判若两人。他还不如学士呢,毕竟学士表里如一讨厌自己,不像他,表里不一! 再往前行,波涛汹涌的大河拦路,泥沙俱下,水面宽阔,无船无桥。 丹砂说:“附近有座城,应该有人知道过河的法子。” 众人沿着河流前进,望见破破烂烂城墙和稀稀拉拉人影,不由得有点失望。 走近一看,连守城的士兵都衣着破旧,疲惫不堪。一路看去,房舍倾颓,十室九空,难寻旅店,丹砂说:“可以去寺庙落脚。” 大伙儿问路,听到果愿寺的盛名,慕名而去。穿行破败的巷子,朱嬴闻到浓香,望着周遭瓦砾和乞丐,不禁胸中烦恶。 走到巷口,赫然是平直大道,金砖铺地,金晃晃的屋顶如火烧云般耀眼,朱嬴越看越扎眼,真是猪窝里长牡丹花,越看越奇葩。 有个小乞丐讨到饼子,狼吞虎咽,边走边吃,踩到了一个和尚,和尚打了乞儿一拳,那孩子管不上疼痛,蹲下去拣饼,和尚旋即踢了他一脚,这孩子瘦瘦小小,经不住这一下,在地上一滚。 丹砂弯腰去扶孩子,又替他捡起饼子,拍了灰还他,恶僧举起拳头,吆喝:“多事!” 朱嬴猝然捶了他的手肘一记,他松开拳头,又麻又痛,嚷叫:“哎哟,疼!” 她用刀鞘抽打他的后背,笑嘻嘻说:“这才叫疼呢。” “和尚慈悲为怀,怎么和客人计较起来了?”有人开口解围。 朱嬴一行人见着是个戎装女子说话,二十上下的年纪,衣着半旧,也掩饰不住英姿。和尚不尴不尬,灰溜溜走了。 女子笑说:“我是守城将军的部下,名字叫做旃檀,几位客人要是不嫌弃,可以去寒舍投宿。” 旃檀带着大伙儿回家。来到厅堂,她和一位朴素的长者行礼,称其为母亲。 长者自称是守城的将军,问他们从何而来。 朱嬴答道:“我们来自鹤末城,想要渡河,不知可有法子?” 将军叹气:“原本有几个老练的船家可以摆渡,但两三年前,必经之路上巨蟒盘踞,不知吃了多少行人和牲口,请勇士去斩杀,也是无功而返。” 正说着,两个僧人上来,说:“将军大人,主持请咱们来化缘。” 旃檀强忍愤怒:“师父,三日前——” “两位师父,这是在下一点心意,有劳大师一直造福城中子民。”将军解下珍珠项链,深深看了女儿一眼,令她奉上。 僧人犹嫌不足:“大人的诚意实在是……” 朱嬴夺过珠链,笑说:“依我看,将军的心意十分诚挚,倒是不知道你们的大师怎么神通广大?” 僧人夸耀道:“我们果愿寺供奉的香花,有法力加持,哪怕是凶性大发的巨蛇,闻上一闻,便能平心静气,不祸害百姓。” 将军拿回珠链,恭谨献上:“我等无不感激涕零方丈大师慈悲为怀。” 僧人满面春风而去。 宴会后,众人聚在房中,朱嬴问光头:“你们会做蛇羹么?” 光头笑说:“咱们还会炸蝎子、烤蜈蚣呢。” “你要去杀蛇?”丹砂皱眉,“太危险了。” 朱嬴笑说:“放心,我家刚好有祖传手艺,专门宰杀大蛇。这汁水酸酸甜甜,倒是好喝。” “杏子皮熬的,还放了红枣。”光头砸吧嘴回答。 丹砂有点不快:“和你说正事,又东拉西扯。” 她靠在榻上:“有啥子好谈的,你不过河,怎么捉鱼?” 光头插嘴:“哎呀,我说公子,妹子这么机灵,打不过就跑啊,不过,我信你一定马到成功。” “拔剑击斩蛇,蛇遂分为两。”朱嬴舞了几下剑,吟道,跳下木榻,推门而出。 旃檀在廊下拦住她,掩住激动问:“姑娘真要去为民除害?” 朱嬴不答,却问:“小将军,寺庙的香花真的这样灵验吗?” “不错,献花以后,巨蛇都能安分一段日子。”旃檀发愁道,“但是寺庙供奉耗费巨大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 朱嬴又问:“你见过和尚献花吗?是不是要念咒语,还要跳舞?” 旃檀摇头:“法会不许俗人入内,母亲和我都不能参观。” 朱嬴察觉其中蹊跷,也不追问,要是制服了大蛇,某些谜团也会水落石出吧。 祸福相依,落水丢失金丝网 决定去杀蛇以后,朱嬴做了不少安排,她找将军借了利剑、弓箭和猎犬,让光头削了数颗木头丸子,教厨子们裹大面团,外面厚厚涂了蜂蜜,馅料就是木丸。 她使唤丹砂:“别闲着,给我烙十个素饼子。” 他问:“你想撑死大蛇?” “不给我干粮,等我黑吃黑?快去!”她一拍他的后背。 万事俱备,朱嬴驮着满满的东西上路,摸进蛇窟,照见枯骨狼藉,闻得腥气扑鼻,剑挑残花,藏于袖中,不躲不闪,待到黑暗中亮起一对赤红灯笼,循着红光投掷面团,勾住石笋,足不沾地,在角落潜伏下来。 城里众人越等越心焦,一天一夜过去,光头怨道:“妹子也是,成不成要什么紧,好歹报个平安。” 丹砂心想,她怎肯轻易认输,怕是不死不休。起身前往洞窟,大伙儿见状,也结伴而去。 且说朱嬴雌伏二日,牵着饥肠辘辘的猎犬,来到洞窟,那蛇吃下的面团裹有木头,消化不得,她还叫同伴掺了竹头铁钉,刺破孽畜胃肠,这会子它不堪其苦,不停扭动。 猎犬冲上去撕咬,大蛇张口就咬,她一箭射中信子,上前刺其双目,又飞身退开,喝令猎犬避其锋芒。 大蛇疼痛难忍,以头撞击洞窟,朱嬴灵活周旋,它动静越猛烈,腹中肠穿肚烂,地动山摇后轰然倒地。 朱嬴牵着猎犬靠近,点起火把,故意暴露行踪。蛇睁大眼睛,朝着人影和狗影子,垂死一撞,直直撞在山洞壁上,气绝身亡。 她从容出来,看到众人,毫不意外,旃檀亲自到洞里,看到心腹大患已经除去,欢欣鼓舞,喜滋滋迎接朱嬴凯旋。 朱嬴归还兵器,将军看到剑上半朵花:“这是果愿寺的香花,姑娘拾到了,也是善缘。” “缘分不假,可惜是孽缘。”她微笑说,“我让光头尝了尝,他说里头有阿芙蓉的味道。静心的香花还是上瘾的毒花,请将军明鉴罢。” 将军点头,来到厅堂,笑说:“诸位大恩大德,老身铭记于心。明日祈福仪式过后,一定送各位过河。” 到了第二日,众人来到果愿寺。珠幡布列,宝盖骈罗,香烟蔼蔼,鲜花灼灼。 主持讲了佛法,众人膜拜供奉,将军先上前,恭恭敬敬鞠躬,亲自放下绢包,含笑说:“大师慈悲,为了城中子民殚精竭虑,在下铭记于心。今日孽畜已经升天,恳请看在这份薄礼面上,大师做法,驱邪消灾。” 主持掀开绢包,发现半朵干瘪的残花,面如土色,身如筛糠。 将军一笑,转身肃穆高声宣布:“大师佛法无边,愿以身祈福,保佑众生!请!” 旃檀领命,率人堆积浸满油脂的柴禾,围绕高台,手中火把旋即点燃。火光冲天,众僧有的要扑救,却碍于重兵把守,有的就地瘫倒,嚎啕大哭。 旃檀命士兵敲钟,又叫百姓念佛,一时间,钟声诵经声淹没哭声,好不喧闹。 火焰熊熊,盖过了人影,将军拭泪道:“主持火中发愿,捐献寺中一切,各位师父即日重建荒城,救我等于水火之中!” 百姓听到这话,喜极而泣,顶礼膜拜,朱嬴双手合十:“阿弥陀佛,将欲取之,必先与之。” 丹砂摇头,不忍卒看,同她来到寺外薰陆香树下,叹道:“这是为民除害,还是助纣为虐?” 朱嬴说:“一山不容二虎。至少小叫花子今天能吃口饱饭,不被和尚踹。” 她俩没去参加狂欢,回到住处,一如往常,丹砂说:“我能独处,你不必陪我。” “谁陪你了?”朱嬴放下碗,“这只是我的开胃菜。” “妹子!妹子!”外头有人喊。 “来啦!我的红烧蛇蛇!”她腻声说,欢呼雀跃,连蹦带跳。 歇了一晚后,旃檀亲自送行,众人上船。河水湍急,渡船颠簸,朱嬴昨日贪吃野味吃坏肚子,趴在船头吐。 丹砂不得不拍着她的后背,数落道:“你打杀它,结了冤仇,还不饶过,偏去吃它的肉,它怎能不怨?” 朱嬴吐干净了,预备和他说说寝皮食肉的典故,又害起肚疼,肠子揪起似地,哎哟揉着。 光头忽然问道:“唉,天下雨了么?船都湿了。” 此刻行至河心,水泡到了足踝,众人以为是浪花,七手八脚去舀水,扑通!两个艄公跳下水。 渡船如枯叶般旋转,被几个大浪掀翻,一船人统统落水。 一群男人担心姑娘,浮浮沉沉,总不见人影,岸边有人大喊:“快!你们做什么!” 竟是朱嬴。 他们精疲力尽逆流上岸,光头气喘吁吁地问:“你身子不适,怎么这样快?” “逃命要紧,你不说我都忘了。”她坦然道。 众人点起篝火,烘干衣服,除了贴身所带,行李都丢了。 朱嬴宽慰:“东西丢了不碍事,手艺又丢不了,迟早东山再起。” 背后窸窸窣窣,光头拍手,抱过来一个毛团,说:“没事儿,你也是命大!” 她看毛团儿扑腾小腿,露出尖嘴,往后一仰,惊诧地问:“好大的老鼠,怎么吃啊?” 光头给它喂点干粮,摆手说:“吃不得,吃不得,这是我的宝贝。有它才能驱赶飞鱼,要不它们四散开来,不好捉。” 众人都觉得庆幸,冷不丁,丹砂说:“渔网丢了,捉不了鱼。”他起身走开。 光头说:“拿锅也不是不行——” 朱嬴解释:“你们做菜,他要救灾,要得多。” “拿水缸啊。”光头出主意。 朱嬴翻了个白眼,走到丹砂身边坐下。 半晌,他沉默不语,只是不吃不喝静坐。 她看不下去,说:“行啦,别太自责。一路上你也够倒霉了,先是山崩,碰到蛇窝,掉到河里,能保住一条命,谢天谢地啦。” “拿不到飞鱼,救不了人,整座城池都保不住。”他黯然回答。 她挠了挠头:“你是人,又不是神。我们只能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 他说:“我和你不一样,我有责任保护百姓,我不能潇洒地听天由命。” “你有责任,又不是会法术!”朱嬴反驳,放缓了语气,“我们汉朝有一本书,写了一个大英雄,打了败仗,只能自刎,但是他很勇敢,大家都很钦佩他。天下这么大,不能用胜败来论英雄。” 丹砂静静地说:“我不赞同你的观点,一旦失败,很有可能亡国灭种,一个字都不会留下。谢谢你的关心。我们以前,是朋友吗?” “哼,我是随时取你性命的杀手。”她阴阳怪气地说。 霸道小姐爱上我 天明,一行人赶路,岸边石滩上女子浣衣,觑见他们男男女女,嘻嘻哈哈乱唱,一会儿是“我是个痴心人,定要你说句真心话”,一会儿是“可知我疼你因甚事?可知我恼你为甚的”。 丹砂心无旁骛,光头哈哈大笑,朱嬴频频回头,大感有趣,放慢步子,从打头到了队尾,磨磨蹭蹭。 他们过桥,桥下众女放开喉咙唱道:“化缘的敲到我门前住,叫一声十方佛,我是化造桥的。却原来造这桥,只便得我情人来去。现钱儿我便舍,你缘簿上要写明白:发心的是个男儿也,喜舍的倒是女。” 朱嬴同光头笑说:“这男子倒是实惠人。” 光头说:“这算什么,我一肚皮的曲儿,要是开口,她们非要拜师不可!” 丹砂听到歌谣里念佛,不免留心,不禁错愕,竟有这般歪心邪意的调情手段,连连摇头。朱嬴跑上前,拍他的肘子,想要逗趣两句,想起他的清规戒律,改口道:“哎哟,你什么时候蹭了灰尘?” 在旅店住下后,大家各自在房内歇息。 丹砂重写捉鱼要点,朱嬴端来饭食,又抱着被子进来说:“帮你晒了被褥,盖着舒服些。” 他放下笔,手握茶杯,迟迟不喝:“你不必如此,我受之有愧。” 她整理铺盖:“客气什么,要不是为了我,你也不会摔坏脑壳。” “就算我救过你,你也无需这样报答。”他委婉坚持。 朱嬴没好气地说:“喂!我对你没意思,你少自作多情好不好?” “那自然好。”他心下大安,端起碗吃饭。 她砰砰砰捶了一通被子出气,蹬蹬蹬走了。 光头鬼鬼祟祟进来,说:“公子也真是,忒不怜香惜玉。” 丹砂解释:“我虽然丧偶,毕竟也是有过家室,不宜再招惹。” “真不厚道!”光头鄙夷,转而无赖说,“哎,传授一下诀窍,别饱汉不知饿汉饥。” 他草草吃了饭,不欲纠缠儿女私情,走出店门漫步,街角卖茶婆婆招呼道:“公子,是在找遗失的宝物么?” 他不由得停下,问:“老人家会占卜?” 婆婆笑说:“不忙,你先吃茶。” 他吃了一杯,婆子泼了茶叶,点了点头:“往西一直走,自然会看到。” 丹砂要付钱,这婆子坚持不要。他再三道谢,当下西行。遥遥望见苍松古柏上的高塔,他若有所感,心想这座伽蓝定然是了。 执意前行,周遭熙熙攘攘,卫兵开道,一头身披红锦的大白象慢悠悠踱步,丹砂有意让路,奈何人潮汹涌,偏要将他挤到中央。 冷不丁,一个彩球砸到他怀里,他捧着球,四下归还失主,等来几个侍从簇拥他前行,他望见行进方向正是寺庙,虽然狐疑,但没有挣脱。 他坐在房内沉思,华服女子纷至沓来,端详他,窃窃私语,他颇感蹊跷,微微蹙眉。 门外有人笑说:“莫要唐突了贵人。” 一位年纪稍大的妇人入内,众女众星捧月,来人抚摸桌上的彩球,欢容笑口:“恭喜公子,我家小姐招亲,看上你啦。” 丹砂无奈,连忙欠身行礼:“夫人,我并不知情,这是误会。” “千里姻缘一线牵,何必推辞呢,待会儿小姐亲自与你把酒言欢,倾诉衷肠。”妇人不以为意,喜笑颜开招呼侍女摆上酒菜。 他滴酒不沾,耐烦等到门开,进来一老一少,珠光宝气的小姐是生面孔,老的却是个熟人,正是卖茶老太婆,丹砂霎时明白自己中了圈套,沉吟不语。 小姐围着他转,看他一味回避,她不以为忤,笑说:“好好,我就喜欢害羞的。”她解开披风,丹砂更不看她。 她抬起手,故意递到他眼皮底下,骄矜地说:“你看看,这是什么宝贝?” 他定睛看去,竟是苦寻不得的金丝网,微微变色:“怎么在你这儿?” 小姐施施然坐下,让侍女斟酒,呷了两口,说:“陪我吃三杯酒,我告诉你。” 他默然。 “一杯?” 他仍旧置之不理。 她悻悻抬手命令:“带上来。” 侍卫押送上来两人,束手束脚,捆得螃蟹一般,婆子欣欣然邀功:“这是载你们的船夫,同果愿寺和尚勾搭,想害你们。小姐心善,请他们喝杯媒人酒再上路。” 丹砂了然,不声不响,不吃不喝,小姐扫兴离去。 晚上,小沙弥送来素斋,他温声致谢。 小沙弥不忍心,偷偷说:“公子,我知道你是情非得已,若有家人,是否要传话?” 夜半,小沙弥找到旅店,见了朱嬴一行人,一五一十说了,光头顿足:“哎哟,强买强卖,如何是好?” 汉子们唯朱嬴马首是瞻,齐齐看去,她嫣然一笑:“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,能得小姐厚爱,也是他的造化,我和几位大哥即将启程,来不及喝喜酒了。夜深人静,大家回去安歇。有劳小师父。” 小沙弥一一转告丹砂,他心凉了半截,待要说个错处,又挑不出来,勉强谢过,闷闷睡去。 隔墙有耳,侍从将这番话报给城主兄妹,城主劝说:“强扭的瓜不甜,你有心爱他,还是正经提亲,过了明路才好。” 小姐寻思丹砂成了囊中之物,亲友也是满心欢喜,也有些松动。 次日,丹砂连斋饭也不吃了,城主亲自来劝,无功而返。小沙弥拿着他的信又去旅店。 小沙弥熟门熟路找到光头,他拆了信,只见一张麻纸,没半个字,只有几味草药,抓耳挠腮,在门外喊了好几声,朱嬴摇摇摆摆踱出门来,戴了花,戴了钗,打扮得妖妖娆娆。 光头一愣,旋即着急忙慌呈上书信,朱嬴看完,笑说:“知道了,请小师父回去罢,拿些点心路上吃。”硬塞两块甜糕给他吃。 光头忧心道:“他给几根干巴巴草棍,又不曾写一个字,到底怎么回事?” “里头有红娘子,指的是我,又有玄胡索,告诉咱们,他被人捆住了,脱不得身,黄连说他心里苦。剩下当归,归心似箭。说到底,求我们赶紧救苦救难呢。”朱嬴笑说,“不忙不忙,大伙儿且吃饱饭。” 光头还想问,朱嬴扭过脸儿唱歌,不再理他。 百媚千娇下火场 那一头,丹砂得了信儿,一时摸不清她的后手,但她终归没说置之不理,放下心来,只敢吃她捎来的糕点,碰也不碰这头的饮食。 小姐不耐烦哄他,直接在寺中摆喜宴,披红挂绿,吹吹打打,一众歌女缠缠绵绵唱道:“有缘法哪在容和貌,有缘法哪在前后相交,有缘法哪在钱和钞。有缘千里会,无缘对面遥。用尽心机也,也要缘法来凑巧。” 小姐听她们恭维自己天定良缘,春风满面,亲自端着酒杯凑近丹砂,他侧过脸避开,她蹙眉轻哼,兀自喝了。城主看在眼里,碍于妹子霸道,只当没见着。 门外有人粗声粗气对歌:“不凑巧香消玉减因谁害,废寝忘食为着谁来,魂劳梦断无聊赖,几番不凑巧,也是我命安排,你看隔岸上的桃花也,教我怎生样去采。” 这歌落在小姐耳朵里,她变了脸色,一指门外:“快,撵走!” 话音刚落,又有人凄凄惨惨开腔:“天上起风云重云,地下有些厚脸人,长成一副笋壳脸,剥了一层又一层,爱了这人爱那人。” 小姐愠怒起身:“谁捣乱,带上来!” 城主听得有趣,劝说:“唉,小曲儿唱得不错,请上来罢。” 丹砂眼前一亮,不动声色等候。 侍女带上来一个穿青衣的女子,小姐嗔道:“你是何人,扰乱亲事?” 女子不答,一味用罗帕捂住脸,哭哭啼啼,小姐烦躁,正要喝止,城主看来人婀娜,怜香惜玉说:“姑娘,你别害怕,有什么委屈慢慢说就是。” 女子抽噎两下,帕子点了点眼角,羞羞答答行了礼,众人看到是个红粉佳人,不觉错愕。 她怯生生地说:“小女子的夫君昨日入城礼佛,一夜未归,奴家好不担心,百般打听……”一语未了,泪眼婆娑,雨恨云愁。 小姐看她妖妖娇娇,打扰好事,怒道:“没完没了,要哭一边儿哭去!” 城主冲着妹妹挥手,怜惜道:“你丈夫真是个糊涂人,怎么忍心让小娘子独守空房?这冷冰冰的佛面哪里有娇滴滴的美人儿好看?” 女子娇颤颤拭泪,说:“我后来得知,这冤家哪里是拜佛,分明是拜倒在别人的石榴裙下,今日又做了新郎了!”转身,气狠狠盯着丹砂。 小姐怒火转到他身上,赏了一巴掌,骂道:“你有妻子,怎么不说!” 丹砂怕泄露金丝网的下落,书信中未曾交代,佯装为难:“我自然对不起你,但我也有苦衷。你听好,她是富贵人家,有家财万贯,金玉良缘难得,丝萝托乔木,网住常人有何稀奇。” 朱嬴心内拼出“她有金丝网”一句,脸上仍是愁眉泪眼,梨花带雨。 城主觑见,好声好气哄她:“姑娘,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不如一双成全两对,小妹喜结良缘,你我百年好合。”说着,送给她一枝花。 朱嬴低头揉碎花瓣,一片片丢到地上,扭捏捏捏地说:“承蒙错爱,感激不尽,但我从小有个癖好。唉,算了!” “有什么,你只管说,我都依你。”城主看她雨媚云娇,早已酥倒。 朱嬴回眸一笑:“我得不到的东西,谁也别想染指!” 她一勾桌子,单手掀翻。 众人大惊失色,泼了一身酒菜,她又兜起杯盏,爬到梁上,见人就扔,砸得主客鼻青脸肿。 小姐气恼,命人上去抓她,屋里打打闹闹,门外吵吵嚷嚷。 城主护住妹子,又恐伤了美人,百忙之中问:“又怎地?” 侍从说:“这女子家人来了!” 门口有人大吼一声:“妹妹不要胡闹!” 几个壮汉挤进屋里,冲着房梁上的朱嬴训斥:“人家大喜,快下来赔礼道歉。” 朱嬴跳脚骂道:“放屁!你们当日闹着找个小白脸,花了恁多银钱招赘这杀才,煮熟的鸭子飞了,老娘还做什么人!” 她大发雌威,河东狮吼,又不忘天女散花,一伙汉子作势来调解,却闹哄哄挤倒众人,口中偏苦口婆心哄道:“小祖宗,你且下来,别闹人家的好事。” 旁人听他们火上浇油,纷纷劝阻,果然朱嬴越兴,砸得更凶。 光头怒从心头起,啐道:“就你有脾气,你爹我是个泥人?!你闹得,我闹不得?”他也不哄了,撒泼乱砸一气,后头兄弟推搡打砸助阵。 城主听朱嬴左一个杀才,右一个老娘,美娇娘乃河东狮再世,俏裙钗是胭脂虎投生,又看“灾舅子”恶叉白赖,不堪其扰,早早跑掉。 朱嬴在梁上,骂骂咧咧,看丹砂双手双脚捆成鸡,动弹不得,又笑又气,指他不上,四下张望,没见金丝网,不由得心焦。有个人一下子打翻烛台,定睛一瞧,是那个谋害他们的艄公,拔下匕首,一击毙命。 火苗燃着帐幔,光头冲到丹砂身边,背起他,他忙叫道:“网在大佛袈裟里!”光头见火势蔓延,直接背着他逃命。 朱嬴要靠近佛像,脚下梁木摇摇欲坠,跳到另一根上,热浪卷起裙摆,底下已经是火海,不能下地,只能向上—— 光头和丹砂跑到外面,不少人外逃,浓烟蔽日,大殿屋顶火焰高张,光头找不到匕首割开绳索,急得团团转,丹砂惊惶问:“她在哪儿?!” 他火急火燎上前,仆倒在地,光头搀扶,说:“她是机灵鬼,肯定没事!” 余下几个汉子灰头土脸,陆陆续续赶来,掏出小刀割,偏偏麻绳异常坚韧,他恨不得咬断。磨了半天,好容易断了一半,黑烟里传来巨响,有人大喊:“塌啦!倒塌啦!快跑!”须臾,大殿屋顶刹那间塌陷,在火海中分崩离析。 丹砂打了个寒战,猛地站起来,小刀划破衣袖,手臂上蜿蜒一线长长口子,他无暇顾及,喊道:“她在哪里?她没出来?!” 光头按不住他,兄弟们七手八脚,强行压住丹砂,七嘴八舌劝他,光头瞅准时机,一刀刀去斫,还剩一缕,他累得双手发颤,生怕又误伤,寻思换人。 丹砂发狠扯断,撞开他们,一头冲进废墟里。瓦砾淹没了路,只能踩在残砖断瓦上,他又心急,踉踉跄跄,屡屡跌倒,脚底的路越热,心头越冷。 他要喊她的名字,烟雾吸进嗓子里,呛得连连咳嗽。 光头喊道:“这边,这边,都在这里!” 丹砂趔趄而去,不去犹可,一靠近,伤员络绎不绝抬出来,哭声不绝,触目惊心。他骇然变色,惊慌失措寻寻觅觅。望见血肉模糊的,庆幸不是她,然而想到不见人,更加焦灼。 回首望去,同伴们冲他摆手摇头。丹砂忍耐烟熏火燎,搬开滚烫的砖石和烧成炭的木头,掌心通红,烫出水泡,木刺扎进肉里,他不管不顾,徒手去触碰残垣断壁。 光头借来铲子分给大家挖掘。众人看到伽蓝满目疮痍,心有戚戚,又思及朱嬴素日好处,不禁鼻酸。 忙到夜半,光头劝他歇息,他不肯停下,目不交睫,直到天色微明,双手发抖,不远处似有呼声,他充耳不闻。 阴影挡住晨光,他头也不抬,咳嗽几声,嘶哑答道:“你们休息吧,我再找找。” 前额一震,有样冰冷物事劈头盖脸扔来,金光一闪,泉水般流下去。 “恭喜你,真金不怕火炼。” 他抬头,睁大眼睛,不可思议,望着眼前人,白生生脸儿抹了黑灰,黑鸦鸦鬓儿沾染白灰,裙摆袖口焦黑,顶天立地,腰杆和白杨树一样笔直。 丹砂张开双臂,紧紧抱住灰扑扑的她。朱嬴头一低,倦鸟归巢,脏兮兮睡着了。 他以为她伤重昏迷,声嘶力竭大叫:“来人!救命!救命!” 众人闻讯赶来,光头抓住她的手,想要掐住手指,见十指血迹斑斑,于心不忍,大拇指使劲一摁眉心。朱嬴蹙眉,哎哟一声,半睁开眼睛。 你来,让我摸摸头 朱嬴大难不死,众人欢呼雀跃,忙忙叫了马车,送回旅店。 老板是个大姐,看他们都是男子,好心代劳,替她换了衣裳。丹砂绞了帕子,默默擦她脸和手上的灰烬。 光头待得人走了,将一个物件塞给他,怨道:“她拼命拿的,你不好好收着!” “你也觉得,我那时不该叫她去?”丹砂攥着失而复得的金丝网追问。 “嘿呀,你的事,倒来问我!”他一甩袖子上的灰,蹬蹬蹬走了。 丹砂静静凝视沉睡的朱嬴,她呼吸平稳,神色安静,日光照在她的脸上,素日神采奕奕的面容苍白脆弱。眉宇萦绕淡淡忧色。她平日动若脱兔,睡容蕴藉不易察觉的愁绪。 眉间还有一道清晰的弧。他试图抚平,她微微蹙眉摆头,似是不喜,他收手,慢慢为手脚上药,一点点包好。 除了后悔和自责,他胸中涨满了感动。他以为她会明哲保身,没料到她会勇闯火场。惊心动魄的壮举融化了他的内心,震动之时又有别样的孤独滋味,这一番思绪只能他慢慢消化,恍惚间,外界是纷纷扰扰的废墟,他只得这个人,不由得酸酸楚楚。 他疲倦至极,不知不觉伏在床边,合眼睡去。 朱嬴睡足了,睁开眼睛,迷迷糊糊的,发现自己躺在屋里,谁的房间?唉,想不起来。 手边有个人,看不到脸,只能见到头发,光彩的金发流泻在席上。她张开五指去够,握在手里揉搓,可惜手上缠满了绷带,只有手指头体会柔滑的触感。她放胆缠在手心玩赏,学着纺线的姿势,一圈圈绕,不觉扯动了。 他醒了,瞅见她纺锤一样的手,没有解开头发,哑声问:“哪里痛么?要不要喝水?” 朱嬴含含混混回应,看着他去倒水。自己试图抬起身子,还好,能动,旋即浑身热热的疼。她低头啜饮,头发垂下来,他伸手拂开,免得掉到碗里。 她想自己披头散发,像野猴子,看他一丝不乱,指挥道:“帮我梳头。” 他真个找来木梳,仔仔细细理顺乱发。朱嬴看他这样听话,心里好不畅快,美滋滋受用。 门砰砰敲了几声,光头咋咋呼呼闯进来,放下一碗汤,甩了甩双手,呵了口气,催促:“妹子,大补的,趁热喝。” 丹砂晾了一会儿喂她。朱嬴胃口颇好,不用劝食,连肉和菜都嚼得干干净净,像刚断奶的幼兽,吃得兴兴头头。 她又躺下,打了个哈欠,又有新主意:“你唱歌给我听。” “我不大会唱。”他微微摇头,又问,“你要听‘长成一副笋壳脸’?” 朱嬴想他素来庄重娴静,必定很少肆意放歌,正琢磨着,外头有汉子唱歌: “罢了罢了,难道就罢了!死一遭,活一遭,只这一遭。尽着人将我两个千腾万倒。做鬼须做风流鬼,上桥须上奈何桥。奈何桥上若得和你携手同行也,不如死了到也好。” 粗声粗气,偏又用心,情真意切,教人一时发笑,一时感叹。 朱嬴不肯轻易饶了,命令道:“不会唱就罢了,你来,让我摸摸头。” 他真偏向她低头,她一捺头顶,嗔怪:“呆子!” 丹砂不和她斗嘴,默默替她掖好被子,朱嬴数落道:“棉花耳朵,别人怎么说你怎么信。要是我,有理没理,先和人讲价。” 丹砂唯唯,看她三两下掀了自己底牌,想笑又不敢笑。 朱嬴打了个嗝,一时半刻睡不着,说:“不会唱歌就罢了,你念几句什么哄我睡觉。” 他便轻声背诵:“三体安正直,躯干定然兀,心内收意识。以此大梵筏,可怖诸急流,智者当度越。” 她一面听,一面拨弄他金镯上的猫儿眼,丹砂担心冰了手,握住在自己掌心轻轻搓着捂着,好一会儿方回过神,讪讪放下:“你先睡。”推门出去。 康复后,她和同伴解释:“害我们落水的艄公是主持的亲友,将军一把火烧了他们衣食父母,他们就迁怒我们。” 光头嘟囔:“将军难道不知情吗?” 众人默然,不寒而栗,光头摆手:“不说了,不说了,今天喝鸡汤,大家都补补。” “大难不死,该吃两杯,我做东道。”朱嬴拿出一把金饼,笑说,“大殿塌掉,地宫露出来,藏着好些宝贝,和尚谢我,推脱不得。” 光头推说:“哪用得着这么破费!” “改日你们做买卖,当我凑份子。”她豪爽地说。 几人笑逐颜开,张罗酒菜。 丹砂问:“你哪里不舒服?” “我铜皮铁骨,能有什么事儿?倒是你,脑子摔坏了,手脚也受伤。”她叹气道,“学士知道了,肯定又要啰嗦。” “学士?你怕他吗?”他问。 “我好怕,你帮我说情?”她眨巴着眼睛问。 “这个自然。”他满口答应。 她噗嗤一笑:“骗你的,他顶多说两句风凉话,你倒是会给我摆脸色。” “我?我平时对你很刻薄吗?”他小心地问。 她看了他一眼,吃吃笑起来,扭过身去不答。 休养之后,他们前往沙漠。途经绿洲的旅店,众人要投宿,老板笑说:“我们和别处不同,银子是其次,按照中原的法子抽签,做到了才许住店。” 小童捧上来一个签筒,朱嬴看了一眼,是六十四卦。 轮到她,店主笑呵呵提醒:“姑娘,只剩一间房了。” “哎呀,晓得啦。”她信手一抽,是咸卦,写着“上六”,知道对应的是“咸其辅颊舌”。 “什么意思?”丹砂问道。 “亲一下。”店主笑嘻嘻解释。 “哎呀,晓得啦。”她转向丹砂,抬起下巴,噘着嘴逗他。 他慌忙侧脸躲过:“我还没抽。” 摇了签筒好几下,深吸一口气,取出一签,还是同一支。 “嘁!你们来个人。”朱嬴看他扭扭捏捏,招呼熟人,忽然被他揽住腰,飞快贴了一下,登时松开,她还没怎么反应,始作俑者如遭雷击。 他俩躺在床铺上,各自裹着一条被子,朱嬴听到他不断翻身,拧他的肉,挖苦:“长跳蚤了?大晚上翻烧饼!” 他支支吾吾地说:“我、我会对你负责的。” “麻烦!我亲回来,咱俩扯平。”她从枕头上抬起身,迫近他,他闭上眼睛,努力克制不往后缩,她哼了一声,躺回去,“算了,欠着吧。”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,加上舟车劳顿,丹砂很迟才起身。 他下了楼,在厅堂看到朱嬴和个红发姑娘说说笑笑,看他现身,姑娘惊喜地行礼:“大人,您平安无事,太好了!” “你是哪位?”他疑惑地问。 “我叫野利,是您的长史。本来由我捕捉飞鱼,但是发生变故,和你们失散了。”她亮出一个盒子,打开给他看,“我们读了您的笔记,制成银丝网,特地送到这儿来。” 丹砂想到笔记中确实记录了金银丝网,心下信了七八分,又单独问她鹤末城近况。 野利告诉他,眼下疫情稍稍缓和,但仍很严峻。 丹砂决定明天便启程捕捉飞鱼,旋即想起一件十分急迫的事儿。 自己挖自己墙角,自己吓自己 敲定任务后,丹砂始终琢磨不明白和朱嬴的事儿,看她和野利挺投契,旁敲侧击问:“你和朱嬴是朋友吗?” “生死之交。”她恭谨回答。 他踌躇:“她——可有恋人或者夫君?” “有啊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?你们一个是汉人,一个是西域人,认识能有多久?” “因为是我牵的线。” “你能找什么样的人?” “和您一样的人。” 丹砂看了她两眼,她不躲不闪,目光坦然,他故作镇定,酸溜溜地问:“他们感情好么?” “感情的事,我不好打听。我想应该不错。” “不错?我看不出来。她出来这么些天,不派人来找,也没有问候,应该不太用心吧?你要不劝她再选一个。” “对方权势滔天,我可不敢。再说,您认为我该介绍谁?” “你不方便,我去谈。”丹砂正色道,又不太自然地说,“她不介意的话,我可以照顾她。” “您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,在下恕难从命。”野利面露难色。 “你只管告诉我他是谁。”他一本正经地申明。 野利忍俊不禁:“我的朋友是您的宠姬,您是让我教她前脚离开您,后脚又承蒙您的厚爱吗?” “宠姬?她是——”他呆若木鸡,旋即板着脸说,“我明白了,你先回去。” 野利憋住笑出门,告密去也。 丹砂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!他一直以为朱嬴是天真无邪,平易近人。难怪她不承认是侍从和朋友。他真是太傻了!怎么就想不到一个漂亮姑娘跟着自己会是这么简单的原因。 他抖擞精神,若无其事回到房间,大着胆子依偎到她身边坐下,她没躲避,他暗中松了口气。 朱嬴在编织,红绳在指尖绕来绕去,盘成绳结,还穿了三颗蜻蜓眼琉璃珠,花花绿绿,鲜明可爱。 他轻轻拉了拉垂下的线头:“编好了送我吧?” “好啊。”她满口答应。 “你想要什么?” “不用啦。你已经送我很多东西了。” 丹砂慢吞吞躺下,他不记得之前亲密的细节,又不能去和外人打探隐私,迂回地问:“我们在一起有多久了?” 朱嬴收束了绳结,松开辫子准备睡觉:“看你怎么算咯,入宫三个多月吧,第一次还要早几天。” 他大惊失色,挺直了腰杆问:“怎、怎么回事?” 床上被子只有一床了,两个人钻进一个被窝。被子一扯,她拽过来一点,说:“还不是怪野利,骗我说宫里选侍卫。又遇上你中了药,就那样啦。” “那不是犯罪么?”他的脸色越发凝重。 朱嬴扯松被子,罩着自己,大大咧咧说:“嗐,当我讲义气,帮你解燃眉之急。” 丹砂羞于启齿,怏怏不乐卧着。 她偏要臊皮他:“这种事体,有一就有二,接二连三,你情我愿,不过,别赖我,全是你扑过来的。” “我才不会!”他恼羞成怒,忽地转身,被子紧绷,把朱嬴卷了个翻身,她抬手捶他,同他拔河。 丹砂只好转过来,靠近她,她懒怠和他斗嘴,鸣金收兵,和周公下棋。他犹犹豫豫伸手,把她抱在怀里。 上次在废墟抱她,只是紧张担心,无暇体会,眼下安安静静,怀里的人温暖柔软,他惴惴不安地想,以前是这样么? 夜半,风声隐隐,越来越猖狂,门窗砰砰,两人打了个激灵,从梦中惊醒,还没开口,狂风直接吹飞了窗子,砸在地上。 他俩下地,秉烛察看满地细沙,沙里破碎的绿叶青花,劲风席卷,吹灭了烛火。朱嬴拣了花叶,说:“我去问问。” 她走出房门,丹砂担心,也跟了上去。店里的人几乎都聚在厅堂,不少人拉着绳索,固定门窗,朱嬴找见同伴,一块儿拉绳。 暴风袭来,一个孩子被生生从三楼刮下,丹砂上前接住,两人都摔到地上,双双晕了过去。 大家七手八脚抬人回屋,孩子交给母亲,一盏茶后醒了。丹砂仍是沉睡。 野利好奇问:“这回不会摔得更傻了吧?” 朱嬴仔细察看,并无伤痕和血迹,稍稍安心:“不碍事,明日计划照旧——” “不许去!”丹砂睁眼,目如寒星,握住朱嬴的手,沉声说。 野利赔笑:“大人,我们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,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”她心想,糟糕,他想起来了,不好骗了。 “那是长史的任务。”他隐含不悦望着朱嬴,坚持道,“我不准你涉险。” 朱嬴打发走了同伴,关门后,霸王卸甲,说:“我们约好了。” “不行。” “明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。” “不行……” “光阴不等人呐。” “……” 晨光熹微,有人敲门,丹砂起身应门,都尉行礼:“大人,请回吧。” 他气极反笑:“你们算计我?” 朱嬴披衣下床,摇着扇子轻笑:“我没这么说,您可以这么想。” 她走到跟前,将大红绳结塞到他手里,丹砂握着她的心意,软了口气:“凡事小心。” “知道啦。”她拱着他出门,赶紧回城。 朱嬴和野利一行人赶在正午时分前抵达沙丘,她俩裹紧披巾,抖开网,站在风沙边缘,光头一解开锁链,大鼠扎进滚滚黄沙,少顷,顿时有游动的影子,她俩深吸一口气,也跑到沙里。劲风几乎要卷起身躯,鱼噼里啪啦抽打周身,朱嬴感叹,她可是破天荒打不还手! 她们满载而归,溜之大吉。几个汉子一身黄沙,她俩几乎是沙堆里长出来的。众人抖落身上的沙子,竟然夹着绿叶和花瓣。 “怎么有这玩意?”野利奇怪地问。 光头拍打胳膊:“听说沙里还有荷花呢。” 朱嬴将鱼如数分给光头,和野利目不交睫赶路,途中交替押送飞鱼,终于返回了鹤末城。 二人精疲力竭,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了,几乎是摔落马背。丹砂接住扑倒的朱嬴,都尉搀扶野利,让下属小心接过飞鱼。他抱着朱嬴,翻开掌心,全是勒出的血痕,他蹙眉,交代都尉熬药施救,又吩咐侍从叫来大夫。 汤药很灵验,病人纷纷康复,都尉前来报喜,又劝道:“大人,您别老是这样严肃,这回她们立了大功,您好好哄哄小姐。” 丹砂说:“她帮了忙,我自然感激,但之前私自行动,难不成一笔勾销?” “您怎能翻旧账,岂不是等人家翻脸么?” 他一时无话,心想,我并非抓住她的小辫子不放,只是担心罢了,这有什么错? 大吵一架 朱嬴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,睡足了,迷迷瞪瞪睁眼,看到一汪亮亮的橘色,当中似有一线白光,像是猫儿眼,又像是大象的眼睛,定睛一看,是丹砂璎珞上的蜜蜡坠子。 他说她躺了三天三夜,该起床吃饭了。她从善如流,下地去洗脸。 丹砂心中结了个疙瘩,面上不显山露水,和她说:“要不明天出去走走?附近有座曼陀罗寺,很是灵验,我们去拜拜里头的天王,散散心,怎么样?” 曼陀罗寺供奉的是爱染明王,是西域的姻缘神,但凡定情和订婚,都要去膜拜。他寻思拜过神,传出去,也坐实了情分,才算过了明路。 朱嬴不认得天王地王,子不语怪力乱神,吃了茶,说:“我只拜天地君亲师。你要我拜,我拜你好了。” 丹砂啼笑皆非,无奈放弃,说:“你的伤该上药了。” 朱嬴心想舅舅以前笼络人心,也如此做戏,罢了,却之不恭。宽衣解带,趴在枕头上,让他敷药。 丹砂晕开药膏,心不在焉,打量她心情不坏,问:“你这一路上不生气么?” 朱嬴笑问:“我有什么道理生气?” “生气就是生气,不生气就是不生气,和道理有什么相干?”他较真地说。 她只当他诈自己,一旦承认心中有怨,他必然啰啰嗦嗦,虽然不知西域兴不兴高呼陛下圣明,但她最好不要面刺寡人之过,假惺惺道:“我私自出宫,欠你救命之恩,再发脾气,实在没道理。” 丹砂听她花言巧语,大不自在:“你不用诚惶诚恐,我并无意强人所难。” 朱嬴自鸣得意料事如神,暗笑:我就说他使诈,哼! 她笑嘻嘻说:“要不我还是给你磕个头吧。” 他看她没脸没皮,一味虚情假意搪塞自己一腔真心,有些恼火,勉强抑制不悦,替她上完药,让她自己睡了。 第二天早晨,丹砂去了曼陀罗寺,无忧花开,绿叶华滋,四色芙蕖,同荣异彩。游览到正殿,自忖独自前来,不便参拜,方丈再三邀请,盛情难却,他进殿,看到怒气冲冲的明王像,底下供着一瓮黄沙青莲,心底着实有三分焦躁暗火。 拜过神后,求了一支签:“染爱心生,自远来请。无明长夜,谁为灯炬?” 方丈看意思不好,正要圆场,丹砂却捺下,岔开话头,淡淡地说:“连日瘟疫,耽误了盂兰盆会,明日是龙树菩萨圣诞,不如一起庆祝,也好消灾祈福。” 方丈满口答应,派寺中人散布喜讯,动身布置。 城中忙碌,集市也热闹起来,朱嬴和野利闲逛,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,看到装束五色曼陀罗花棚子,光头汉子在卖汤面,双双走过去,笑说:“老板,我来讨些利息。” 三人叙旧,光头笑说:“明日出城,这玩意也是累赘,留给姑娘们解闷罢。” 牵过大鼠,送给朱嬴,交代:“它吃的是瓜果,顶多抓虫子过瘾。” 她俩摸了摸大鼠,它兀自捧着松果啃,头也不抬,朱嬴问:“好乖,锁它做什么?” 光头席地而坐:“不怕它闯祸,怕它吓到了,锁上三天,它晓得你不离开,才放心。晚上我请客,好好吃一顿!” 朱嬴笑说:“阿弥陀佛,我只求别吃到红烧蛇肉就好。” 到了傍晚,她俩赴约,遇到迦陵和学士阿含暮。寒暄之后,学士可有可无,不十分热衷聚餐,迦陵倒是好奇,拉他一块儿赴宴。 学士吃到一半离席。朱嬴开怀畅饮,迦陵看不过去,背着人和她说:“你真没眼光,这男人五大三粗,哪里比得上哥哥?” 野利耳尖,嘲笑:“小公子,你嫌别人是粗人,说不得谁嫌你绣花枕头咧。” 朱嬴轻轻啐他:“呸!没见识的小子,粗柳簸箕细柳斗,世上谁嫌男儿丑?” 迦陵又气又笑,又说不过,只好认输。 光头说:“这孩子模样倒像个人。” 野利笑答:“亲兄弟嘛。” 光头笑嘻嘻说:“若是兄弟,这面条也少放醋罢了。” 众人笑起来,野利去掐朱嬴,挤眉弄眼,朱嬴拧她的肉,迦陵直性子说:“我吃得醋呀。”大伙儿笑得更厉害。 她们欢声笑语,另一头安静得很,学士告诉丹砂,那俩还在闲逛。 丹砂皱眉道:“玩就罢了,饭也不吃?” 阿含暮说:“熟人请客,迦陵也在。” 丹砂若无其事,找人一五一十问,手中捏着抽到的签文,脸色越发沉重,晾了自己一天,原来鬼混去了,不觉又添了两分火气。等了又等,侍女报说小姐回了。 他刻意放缓步子,掩饰兴师问罪的心思,进门前看到吃得肥肥的大鼠,咯吱咯吱咬核桃,侍女忙解释:“是小姐的宠物。” 丹砂忍了忍,进门,撞见朱嬴四仰八叉,吹了三两声口哨,野调无腔唱起此地的俚曲,他料想是酒席上学会的,脸色越发难看,已有七分火候。 侍女看王君面沉似水,眉目间怒气隐隐,鱼贯而出,掩上门离开。 朱嬴浑然不觉,扭来扭去,哇啦哇啦乱唱,醉眼看他靠近,拽住衣袖,往里挪了挪,眉开眼笑:“你也来啦,我正想听故事呢,快快——”。 他纹丝不动,不耐烦说:“白天没听够?爱听故事,找别人说去。” 她仍不撒手,涎着脸说:“别赖账,你欠我的,不找你找谁?” 他冷笑一声:“你成天鬼混,还不尽兴,又拿我逗乐子。我天生下贱,供你取笑?” 朱嬴面皮涨红,一把丢开他的手,一骨碌打挺坐起,梗着脖子嚷叫:“冤有头,债有主,谁惹你了,找谁去,我算什么东西呢,敢使唤大人哄我,你拿我撒气才对头!” 丹砂听她倒打一耙,赌气说:“好、好,你快活去罢,谁都别来扫兴!”转身要走,噗通两声,低头见两只碎花丝履,一正一反抛在地上,是被她发气踹飞的。 朱嬴怒气冲冲,赌咒发誓:“你的地盘,要走也是我走!活该我贱脚踏贵地!”披头散发冲出门。 她后面说的是汉语,他听不懂,怔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她光脚跑了,拔腿就追。 侍女们撞见怒发冲冠的朱嬴,不敢阻拦,她如入无人之境,丹砂气得昏头昏脑,忘了喝令她们拦下,自己生生撵上去,从身后抱住她,喝道:“大半夜发哪门子疯?在屋里撒泼不够,到外面丢脸给人看?” 朱嬴酒劲发作,气性上来,非要压他一头不可,闷不吭声,破釜沉舟,倏地脱身,钻到黑影里,泥牛入海。 丹砂眼瞅她一扭身,从怀里逃出去,手中只攥住外衫,又惊又怒,脸色发白,双臂发软,命人去逮朱嬴,旋即又叫人不要去野利那里,怕她狗急跳墙跑到外头,真真丢脸又丢人! 劝离不劝和 野利逛了一日,酒足饭饱,有些疲倦,懒得办理累积的公务,洗漱之时,门豁啦一声,朱嬴狼狈破门而入。 “哎哟哟,祖宗,谁洗劫你啦?”她不好说劫色,怕劫色的主事后找她麻烦。 朱嬴靠着她喘气:“借我衣裳,我真呆不下去了!” 野利摸她手足冰凉,哄她说:“大半夜出不去呀。你先歇息,天王老子来了,我也不让他进来。” “我不管,我一定要出城,走得远远的!”朱嬴恨恨地说。 野利盖上被子捂着她,猜测肯定是王君惹恼了她,若是旁人,十有八九要劝和,她是例外,觉得任他千好万好,对朱嬴不好,便是不好了,不如早散早好。 这一晚闹哄哄地过去了。 盂兰盆会和菩萨诞辰事项繁琐,王城消息络绎不绝,学士大病初愈,迦陵年少,丹砂一力担下,旁人只当他事务繁忙,神情冷淡,倒是几个熟人看出神色不对。 大家互换情报,学士轻描淡写说:“吵两句嘴,有什么大不了。” 都尉迟疑说:“吵架的事嘛,过两天就消气了,就怕怄气,没完没了。” 野利冷笑:“这个容易,大家丢开手,各过各的。” 都尉抓住她的手腕劝阻:“这话说不得呀!” 野利理直气壮:“您没看见呀,那天晚上她差点光着身子来找我,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?” 学士听她说得不堪,不想掺和,便走开了。他到王君卧室门外,丹砂准备去观礼,瞥见门口空空如也,问:“东西呢?” 阿含暮不知所云,侍女倒明白说的是大鼠,回复:“早上长史抱走了,说是小姐的宠物。” 丹砂不再过问,仍旧生闷气,这两天,他看见它,心烦,看不见,也心烦。朱嬴故意怄他,不光搬出去外宿,还派人拿走东西,摆出分家的架势。他拿她没办法!要她走,她偏要留下,不让她走,她死活要跑掉。 他一语不发来到祭典现场,望着炉里的火焰,百思不得其解,有形之物可以灼烧,无形的烦恼怎么烧?除非烧死他,才能停止心烦。 庙里红红火火,街头冷冷清清,朱嬴想吃晚饭,饭馆多半打烊了,小巷里有爿小店,看她一个人可怜,店主将自家的饭分给她吃,劝说:“姑娘,今晚寺里有火供,又有人放河灯,你去求个心安也好。” 朱嬴知道人家一片好意,默默放下钱走了。 道旁有座崒堵波,像圆胖的坟,零零碎碎的贡品,其中有一样是中原所产的铜镜,翻到背面,是平滑的,她抚摩素镜,闷闷不乐坐在黄花树下,一年之期将满,一事无成,无颜面对江东父老。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,山川草木,举目无旧,人还不如这面镜子贴近她的心灵,尽管它不说话,却能够带给她故土的温情。 厅堂里,丹砂在回复家书,母亲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和弟弟,附上父亲的问候。 最后一个字落笔,他抬头看脸色不善的野利,问:“长史有何事?” “大人,能否支付我朋友的遣散费?”她直接问。 都尉吓了一跳,没敢说话,学士训斥:“无礼!” 野利毫不退让:“无礼?她光着脚去投奔我,那才叫没天理!” “衣柜里装满绫罗,她怄气不穿,谁都劝不住,我有什么办法?”丹砂反问。 都尉低声解释:“王君对小姐够意思啦,虽说比不上王女,但也差不多了。” “大人,您还是考虑养条狗吧,它会感恩戴德您的供养。”她嘲笑道。 “是我的错?我应该虐待她?”丹砂含着讽刺地问。 野利正色回答:“您是时候停止自作主张的宠爱了!” 他笑道:“你上来,告诉我她今天看上什么,我都送给她。” 随从呈上一物,丹砂拿起来,看了看,学士说到:“是汉朝的铜镜。” “买个更精致的,找找看有没有金子的。”他吩咐道,将镜子一放。 “您的耳朵是不灵了吗?”野利哂笑,“关键不是镜子,是汉朝!您有家人的陪伴,但她只能对着一面镜子思念故乡。您体谅过她的孤独吗?不觉得对她太刻薄了吗?” 丹砂哑口无言,脸上浮现慌乱羞愧。学士劝说:“她口没遮拦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 他含糊其词,教阿含暮先回去,眼睛看了看都尉,问:“你看了半天,想说什么?” “您多少拿点钱给朱小姐吧。”都尉真诚回答。 王君面色一沉。 都尉想,心里抓心挠肝,倒会摆架子唬人。罢了,从小看到大的孩子,作弄他不好。便说:“我去找她,谈不谈得拢,您说了算。” 他不太自然地拢了拢衣领,打定主意要力挽狂澜。 野利发了一顿脾气,爽快了不少,回到自己住的房子,她看到朱嬴掰了一根胡萝卜,一半分给大鼠,一半自己生吃。 她有点恼火:“我真看不下去你的可怜相了!今天和它搭伙,明天岂不是要吃草?” “挺好吃的,你为什么生气?”朱嬴不解。 “我今天还是没帮你讨回一文钱。”她叹道。 朱嬴摸着她的后背说:“不打紧,我一路白吃白喝,还能保住一条命,不错了。” “诶,你来的这两天,一个字都没提王君啊,难道想开了?” “君心难测,不熟不熟。”她抓了抓痒,嘀咕。 “不熟就好,我去喂马,求它一路驮你回家。”她起身。 朱嬴连连摆手:“不要乱许愿。奶妈和我说过一个故事,从前,有个姑娘跟马说,你要是带父亲回家,我就嫁你。马真做到了,爹爹却反悔,杀了马,还剥下皮晒在院子里。某天,这姑娘经过马皮,一下子被卷进去飞走了。大家找到她时,她已经变成蚕虫,在桑树上吐丝。” “噫!好一匹死性不改的公马。”野利打个寒战,牵上啃萝卜的大鼠壮胆。 朱嬴起身舒活筋骨,都尉迎面笑吟吟走来,便说:“大人,长史在马厩。” 都尉笑说:“我晓得她忙,所以找你去泡温泉。我这两日犯了风湿,泡一泡可舒服了。” 朱嬴没心思,看在交情的份上陪她去了。 更衣出来,汤池里空无一人,朱嬴神色不大自然。 “清清静静多好。你先泡,我去拿治风湿的药。”都尉笑说。 她下水独自呆着,几盏莲花灯漂浮水上。金风玉露,桂花沙沙落下,馥郁的香气,像黏在湿漉漉凉丝丝的丝绵上熨帖面颊。 朱嬴打了个呵欠,侍女隔帘说:“药来了。” 她以为是都尉的药,应了一声。 有人撩起她的长发,别在耳后,微微粘稠的香露在颈背匀开,她说:“我不用,给都尉上药就行了。” “你觉得我伺候她合适吗?” 朱嬴听出是王君的声音,心里有些不自在,手无寸铁,按兵不动。 温泉(H) 丹砂拨开重帘般的黑发,慢慢说:“那日你们捕到的飞鱼和别的药材熬成汤药,分发给城里的病人。但凡能喝下去的,病情都有起色,短短两三天,不少病患痊愈,扶老携幼来到寺庙门口致谢。你在休养,我没让他们进去打扰。” 朱嬴暗喜,巴不得他多夸几句,恨不得教他速速给舅舅写信表彰自己,但又想到家人知道,肯定要来抓自己。她闷闷地用湿漉漉的手指拨了拨荷花灯。 丹砂细细涂抹花露,手指在浅浅的肩窝里来回蘸,看她玩灯,说:“这是盂兰盆会放的灯。佛陀弟子目连看到亡母身陷饿鬼道,食物入口前化为火炭,苦不堪言,如处倒悬。目连哀恸,在佛祖指点下,在七月十五虔心供养十方僧众,才让母亲吃饱饭,得到解脱。后世为了纪念,常放水灯,超度亡灵。” 朱嬴下半截泡在温泉里是热的,上半截吹着风,凉飕飕的,听他说神神鬼鬼,袅袅水雾、摇曳烛火似乎都有了诡异的灵气,背后好像不是完整的人,只有略带缥缈的声音,抚摩后背的双手。她悄悄摸自己,里外光溜溜,不禁懊悔轻信他人。 “起来罢。”他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,等她起立,又拨转她和自己面对面。 丹砂看到水珠从她白嫩的面颊缓缓滑落,要抹去水,不觉细细抚摸她的脸。他吻了她的嘴唇,蜻蜓点水,悠悠荡开一圈涟漪,他又吻来,像蝴蝶逡巡花蕊,尝到了唇角和颏下的水珠,清淡无味。 絮絮沾染,酝酿起势,一发不可收拾,波心荡漾,漩涡将他们双双卷入。 他们浸在水里,朱嬴靠在他身上,红衣被揭开晾在石头上,温泉好像无数只手,暖而痒,无孔不入包裹抚摩她的身躯。飞蛾扑火,水灯摇晃,几乎倾覆,丹砂轻轻拨开蛾子,身上璎珞珠光流离,像沉水的星子,朱嬴发懵,倏忽想起壁画上半裸微笑的像,遍体觳觫。 他低头吻咬迎风浥露的花苞,出水芙蓉,含苞待放,尖端朱红,吸足水的毛笔笔尖一点红。 她又热又麻,后背仿佛也有柔软的舌头舔舐,她只能更紧密绞住他。 朱嬴不记得何时收束,朦胧间躺在床上,骨软肉酥,他说着龙树菩萨和提婆论法的故事,龙树以钵中清水比喻自己的智慧深邃周到,提婆沉默投了一枚针,希望穷尽对方的智慧。她听到水,神思越发涣散,软泥般消融在浓重的睡意里。 她是被热醒的,在梦里,她回到那片黄沙里的墓地,船桨为墓碑,棺材是一条条沙漠之舟。头顶烈日,热风吹动她血红的披巾。太阳越来越热,让她睁不开眼睛。她再次睁眼,那股炙热消散了,仿佛只是错觉。丹砂抱着她睡觉,那个姿势,同当初挖出来的抱孩子的母亲遗骸一模一样,不知道是不是西夜国祖传的手势,但她又不是他的孩子。 她暂时不想重返灼热的梦境,睁眼不睡,眼睛溜到他的胸膛。她一直觉得男人的胸是一块平板,没看头,眼下看过去他的胸还蛮大的,鼓起来,平时好像也是在衣服里撑起来的,现在光着更加明显,但他的肉质和她的不一样【咬过】。 朱嬴意识到直勾勾看男人的胸也不免有些下流,又觉得那怎么样,有的汉子在外面光膀子,可不就是给女人看的吗。可她想起人家毕竟在睡觉,不是刻意裸露,自己偷看也不好。 她瞪大眼睛天人交战,丹砂也醒了,他睁眼,很自然地望向她。他的瞳色和中原人完全不一样,异域神灵般碧荧荧的两丸琉璃眸子,不错珠地凝视她,她不是很擅长解读西域人的眼神,有点心虚地缩起来。他凑过来,老奶妈似地在她脸上安抚地亲了亲。 丹砂如同摆脱疫病纠缠,周身轻盈,盂兰盆会余烬点燃泉水,火焰藏在水里,烧掉了烦恼。 典礼过后,他们启程回王城。中途歇脚,野利凑到朱嬴身边,砸胡桃吃,和她说:“大老鼠留在寺里啦,有吃有喝,哪天再去抓鱼,它还得出山。” 朱嬴右手摸了摸她崭新的绸缎衣裳,夸道:“多气派,我一看就觉得合适。” 野利吐掉皮,挤眉弄眼,一抬下巴道:“当然,你吐的丝嘛。” 朱嬴微微诧异,左手腕一直被丹砂扣着,他的手往下,包住她的手,一面还在和下属说话。要出发了,他顺势牵她登上马车。 路遇秋雨,走走停停。叮叮当当,风铃声声,朱嬴钗軃鬓松醒来。在枕头底下摸索到那只蓝琉璃耳珰,挂在耳朵上。 她看丹砂坐在灯烛前,长发随意束着,俨然不准备会见外人,贴在他背后:“在写什么?” 丹砂感觉左肩软乎乎担着一只大猫,“它”还伏在后背打了个哈欠。清凉的小玩意碰触他,他用手指拈住,侧脸一瞥,是她的耳珰。他把玩腰鼓状的琉璃和水晶坠子,答道:“在译那本医书,原本写在贝叶上,这是一种叶子。” 他抽出一页递给她,朱嬴发现他的手腕上缠着自己编的绳结,夹在金镯子之间,红绳和黄金,倒也辉煌华丽。 她好奇地闻经书的味道,试图嗅到树叶的气息,摸了好几下,觉着和麻纸手感不同,还能分辩一点隐约的叶脉。 他拣了一页,说:“这次治疗疫病的方子。” 她磕磕巴巴地念,他一一解释生词。朱嬴拿了一张纸去誊写,他和往常一样让她坐在怀里,又去逗她,她打他的手臂:“要教就好好教,没个正形,我用功呢,别老是闹我。” 丹砂摩挲手背,笑说:“当真?你错了,我要罚的。”这才舍得撒手。 她不紧不慢抄完,果然分毫不爽,让他看完,起身便走,丹砂很乐意她陪自己,看了一眼侍女,示意她摆上点心留人,侍女会错意,以为他暗示跟上小姐,旋即随着朱嬴离去。他不及出声阻拦,只好悻悻罢休。 一炷香过去,朱嬴去而复返,捧着一卷书,往他跟前一放:“烧掉的寺庙主持送你的,说是赔礼。” 丹砂展开,是鹦鹉经的珍本,她笑嘻嘻说:“幸好你成亲排场够大,五湖四海都请了,广结善缘,人家这次才认出来。” 他这会子听她说自己的婚史,不光不吃醋,还与有荣焉,可又不好生气:“行了,又不是什么荣誉。你不介意?” “在意什么呀?我娘不也嫁了两次,好得很呢。”她笑嘻嘻地回答,拨弄绳结上的蜻蜓眼。 丹砂叹道:“你母亲要是知道孩子冒险,一定很担心。我一直后悔那时告诉你金丝网藏匿的地方。” 朱嬴摸了摸周围,大鼠送了人,没玩意儿抱在怀里,两手空空,只能搁在膝头,马马虎虎敷衍:“哦,那怎样?你写信和我娘告状不成?” “除了你的亲人以外,难道我不够资格担心你?”他深深看了她一眼,神色认真得让她胆怯。 “哎哟,你是担心,还是要治我的罪。”她佯装生气瞪他,口气有点含含糊糊。 “朱嬴,不要再装傻了!你若是我的下属,早就因为违命受罚了,若是我的朋友,不用我多说,你稍微想想和朋友相处的光景,完全是两样!” 朱嬴听他直呼自己大名,脑子要炸开了,心脏突突跳,耳朵嗡嗡响。他越说越忘情,越说越叫她心悸,她扑过去捂嘴,气势汹汹结结巴巴:“住口!你——不许再说下去,否则我就、我就……” 她支吾半晌,憋不出下文,被他热烈的眼神逼得英雄气短,忽然跳开,抓起皮袄,蒙在头上,冲出门去。 夜半无人私语(偏意识流的车) 朱嬴闯进野利屋子,看到她正和都尉谈话,不打招呼,头一低,钻进隔壁。 野利谈完了事,蹑手蹑脚走到门后,想要吓唬一下朱嬴,从门缝里窥见这妮子呆呆窝在床角,身上胡乱裹狐裘,像缩在茧里,不肯化蝶的白白嫩嫩的蚕,神情惊疑不定,又交织着羞涩,整个人可怜兮兮,乱糟糟的。她一下子捶床铺,一下子叹息,尔后捶自己的脑袋。 看她闹心,野利于是大大方方走入房内,给她倒水,假装惊讶:“我们主子又说了什么惊人之语,把你吓成这样?” 朱嬴埋怨:“你还幸灾乐祸,我都乱死了!本来好好的,非要掰扯这些不相干的。”她端起杯盏要喝,烫了嘴唇,一把撂下,跳下地,咻咻吹气,秦王绕柱,转圈乱走。 野利还要逗她:“他到底说什么扰乱军心?难不成说你是他的心肝宝贝?你们天天形影不离,你该不会以为他当你是贴身侍卫吧?” 朱嬴飞快点头:“我真想过!我以为他要指使我去宰了哪个心腹大患。” 野利看她憨,笑得直不起腰,方说:“你大可放心,我保证,他从来没有这种心思。好吧,误会解开了,我要问问,你把他当成什么人啦?” 朱嬴打了个激灵,之前要不是她眼疾手快,真是活活羞死了,又气又急,揉搓捶打她的胳膊咋呼:“你怎么也要问?你们西域怎么——怎么这个那个,给个棒槌就当针认!说得我好像怎么了一样!” 野利听她语无伦次,方寸已乱,拦住拳头,啧啧叹道:“我不明白,你说,第一次是意外,总不能之后都是匈奴人下套吧?嗳,要是你不答应,一般人可近不了你的身。” “搭伙过日子,好聚好散嘛。”朱嬴嘟嘟哝哝,躲躲闪闪,缩头缩脚,啪嗒坐下来。 野利一摊手:“他失忆那阵子,你怎么不和他散呀?还陪他水里火里走一遭。半个月内又把人拿下了,说明啊,他喜欢你不是偶然。” “喜欢顶什么用?到时还不是各归各位,他又不能把长安搬过来,我总得回家。”朱嬴往床上一倒,拨弄长发,慨叹。 “我懂了,你去和他说:‘别自作多情,我和你玩玩而已。’”野利促狭地挖苦。 朱嬴一跃而起,叉着腰,气呼呼说:“他不服气的话,玩回来呀!” 她转头看到丹砂的脸,大叫一声,跌坐到床上。 迦陵莫名其妙:“喂!见鬼啦?我叫你们好几声,都不理会。” 朱嬴这才回过神,自愧杯弓蛇影,脸上又红又白。 迦陵放下盒子,说哥哥让他带些吃的过来。 朱嬴心里别扭,食不下咽,随便吃了点果品,闷头喝酒,迦陵白她一眼:“少喝两杯罢,吃醉了谁抬你回去?” 野利斟了一钟,嗤笑:“大人的事,小人儿别管。” 朱嬴顿生胆气,一掌拍在他身上。迦陵挨她热烘烘一下,啼笑皆非,看她面红耳赤,如同厚厚涂满胭脂,又泼辣又妩媚,纳罕哥哥平时怎么受得了她古里古怪的性子。 人散了,朱嬴走出来,满地碎琼乱玉,今年的初雪不觉来了。脚踩雪地,鞋底咯吱咯吱。初时清凉舒服,久了寒气袭人,她裹紧衣服,里三层外三层,鬼鬼祟祟窜进屋子。 她径直一躺,脸儿冲着墙壁,真睡假睡,谁也不搭理。可惜睡意不深,好像睡了一会儿,好像迷迷糊糊没睡着。 身后有响动,朱嬴闭紧眼睛,专注装睡。他的手贴近,解开衣裙,叹道:“睡觉也不更衣?” 他宽衣解带以后,一时半刻并没穿上。她有些心虚,且窝盘他漫过来。良久,他和捞沉船一样翻她过来。 她慌忙推他,面红耳赤道:“我要起来。” 丹砂低声问:“哪里不舒服么?” 她忍着哆嗦,窘迫地说:“我、我要去解手。” 他的脸颊碰了碰她的脸庞,笑说:“不是内急,是到了。” “到哪里了?”她莫名其妙瞪他。 丹砂不响,款款抚弄琴弦,分不清是安抚还是挑逗。 朱嬴说不出话,又害怕又紧张,像拧紧的巾子,一经纾解,陡然松开,整个人都要溶化了。 深夜炉火烧得猛,酒力发作,热烘烘的,除掉外衣,昏昏睡去。 早晨,丹砂触到她异常烫手,和火炉一般,连忙叫来大夫诊治。开了药方,她吃了下去又迷迷糊糊。 丹砂命侍女好生照顾,自己去处理要事,没到晌午赶回来,侍女说小姐吐了一回,不大吃得下,只是想睡。 大夫又被叫来,和他说:“大约是生病,脾胃弱,只好减药量,慢慢调养。之前受了寒,应该保养身子,不该贪欢。” 他想起平日勾当,登时脸红。 朱嬴连烧三天,总算退热,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。丹砂守在病榻前,喂药喂水,洗脸梳头,无微不至。她吃过粥,困倦不已,靠在枕上睡了。他盖好被褥,来到书房。 女官劝说:“要不要暂时换个房间让小姐养病?”隔壁传来几声咳嗽。 丹砂不答,听咳嗽声接二连三,又走到卧室,看她醒了,轻轻拍着后背。朱嬴闻见浓浓药气,心里烦恶,推开他,侧身养神。他理顺凌乱的长发,看她慢慢睡去,又呆了一会儿才离去。他勉强搬到书房,一墙之隔,还是时常走动。 她略能说话,又咳嗽不止,趁他不在,和侍女低低哑哑说:“我之前住的屋子很便利,劳烦你们打扫出来罢。” 等丹砂回来,木已成舟。他很无奈,总不能搬去隔壁的侍女屋子,只能晨昏定省。 朱嬴过些日子大好了,丹砂再三催促,她推说夜里睡觉不踏实,他只好打住,嘱咐使女小心服侍。 侍女不敢不上心,唯恐她受凉,炉火烧得格外旺,朱嬴如坐蒸笼,雪天还要打扇子,扇了一阵子,仍旧微微出汗,推开窗子凉快凉快。 雪月交光,她瞥见丹砂拥裘独坐廊下,随手拣颗胡桃,拉起弹弓射屋檐的冰柱,啵地一声,砸到地上,他回神看过来。 朱嬴问:“大冷天做什么?” 他不答,走进屋子,看她坐在榻上,光穿着白绫裙子,皮袄搭在一边,手摇合欢扇,吹得两根柳条般的小辫子晃来晃去。 他对面坐下,目光溜过来问:“你的风寒好了么?” 她含含糊糊回答:“好多了。” 他又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,问:“心病也好了?” 朱嬴心内盘算,这厮和我算账来了。咬住嘴唇,低头不语,一味扇风,缕缕凉气吹拂他的睫毛。 丹砂叹气:“自下雪那天,你便开始冷落我。我猜不透,只能同你讨教,到底哪里不对劲。” “我几时不这样,是你热心过头。”她手腕翻飞,咻咻扇扇子,鬓发舞动。 他辩白道:“你为我赴汤蹈火,我都看在眼里,怎能无动于衷?” “对你好的人多了去了,感动得过来么?”她有点儿不耐烦,赌气说,“我和你说,待够一年我就回家,多耽搁一天都算欺君之罪。”抖开银红纱巾,蒙在脸上。 “非走不可?”他移坐到她身边,挨着她问。 朱嬴睡不成,掀开红纱,举起扇子挡了挡,誓要划清楚河汉界,冷笑:“难不成你也扣着我不放?” “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?”他在扇子底下握住她的手,柔情似水道,“勉强你的事,我不会去做。我只想问你肯不肯给我一个机会。我们和普通人一样,不管那些繁文缛节,真心实意在一处。” 朱嬴一声不吱,飞快打扇子,如若脱手,它便能飞也似地上九天,刮跑了纱巾。 丹砂含笑捉住轻纱,团在手心,擦了擦她额上的汗,顺手捋了捋细细长长发辫,笑说:“事关重大,我不催你。你也不是什么都敢的。” 她被他一激,杏眼圆睁,急赤白脸叫嚣:“你说谁不敢?!”将扇子一叩,拿出拍惊堂木的架势。 他笑吟吟捂住她的嘴:“待会儿外头都听见了。”一口气吹灭灯烛,一口儿咬住粉香腮,双手就解香罗带。 过了半晌,殢雨尤云,朱嬴愤愤叱咤:“又来!” 他含笑耳语:“上次——” “呸!”她狠狠啐他,啪地扇巴掌。 “小姐,怎么了?”侍女隔窗关切。 朱嬴捂住他,支吾道:“打蚊子呢,回去睡吧。” 侍女狐疑,说:“大冬天哪来的蚊子,怕不是毒虫,我进来熏一熏?” “不用不用,都死透了,我不骗你。”她咬牙切齿回答。 侍女又说:“虫子叮了您,王君大人要责怪的。” 丹砂拨下她的手,忍笑命令:“你退下,没事。” 侍女听他发话,连忙答应。 她又羞又气,扭过脸去,他拾起她的辫子拈着,软语温存哄着:“明早还是搬回我的屋子罢。” 朱嬴恼道:“说风就是雨,今晚给个机会,明天吵着搬家,后天——” “后天如何?”他明知故问,与她耳鬓厮磨,又推心置腹,“我对你不是心血来潮。” 她嘟哝道:“我在长安,总觉得没意思,但——你真是麻烦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贴着他。 诱杀恶鸟 冬去春来,又是暮春三月。 丹砂和阿含暮边走边谈。 学士汇报:“龟兹王庭的使者大约十天后抵达,商团一并来到边市交易。” 丹砂点头:“今年仍是用我们的玉石去交换良马和铁器,记得以王女名义祝贺龟兹国君的生日。都尉提及楼兰王病重,不知何时又有王位争端,需要留意消息。你先回去整理。” 阿含暮望着近在咫尺的寝宫,问:“我以为你要请我喝一杯?” “你应该不是很渴吧?”丹砂反问。 “我们一路谈过来,我当你想邀我同以前一样去坐坐。” “寝宫说话不方便。下次还是在殿阁商谈罢。” “也是,如今汉女入宫服侍,确实不能让她听见西夜国的政事。唉——人呢?”阿含暮赞同,抬头已无人。 丹砂径直入内,侍女传话:“大人,小姐请您自行用饭,她不饿。” 他到了书房,朱嬴在读书,案头半个芝麻饼和一盏清茶。他接过羹汤,舀了一勺,送到她面前。朱嬴盛情难却,只得张口含住汤匙,吃了下去,他接二连三,乐此不疲。她受不了被个大男人喂饭,走出来,同他一块儿吃。 饭后他抓紧时间和她待一会儿,问她闷不闷。 “还好。晚上热闹,白天清闲的好。”她说的是实话,他开了荤,血气方刚,夜晚不消停,缠人得紧。 他明白她所指,脸色微红,牵她的手说:“有空想和你出去走走。” 朱嬴无可无不可,她翻出一卷帛书,和他说:“这是抓飞鱼的法子,你看看用不用得上吧。我俩说了半天,野利动笔,总比我这个半吊子强。” 丹砂戏谑:“我加一段,何年何月有位姑娘千里迢迢穿过草泽沙漠求鱼——” 朱嬴嗔道:“呸,人家正经说事,你倒来臊皮!”舒手去挠,看他不怕痒,扔枕头砸他。 帘外女官催促,朱嬴登时收手,他略整衣冠,回身掐了一下她的腮,听她啊哟,才笑吟吟出门。 改天,风和日丽,阿含暮在殿阁罗列交易清单,丹砂采摘杏子,侍女端着碗承接。 阿含暮顿笔,看到一枚枚圆乎乎,黄橙橙的杏子,还带着一抹绯红,如同孩子脸上的红晕,盛满玲珑剔透的水晶碗,鲜艳可爱。 他不馋嘴,奈何这杏子水灵灵的,正想伸手取一枚尝鲜,丹砂扣上玻璃盖子,嘱咐侍女:“去给小姐。”见晚开的杏花正好,又教她驻足,折了一支,鲜果香花一并送去。 阿含暮悻悻地说:“我不配吃你的果子。” 丹砂奇怪地说:“树上多的是,你自便。” 阿含暮心想,汉女不能出入议事的殿阁,他不过哄哄女孩子。稍微释然。核对之后,去取文书。 送杏子的侍女来报,小姐夸玻璃碗有趣,留下来玩。 丹砂不觉买椟还珠扫兴,看景色晴好,辰光宁静,没有外人,拉朱嬴出来散心。 两人坐在晚开的杏树下赏花。丹砂坐下,熟稔的鸟雀前来招呼,他取些小米喂它们,问:“你喜欢小鸟么?” 朱嬴是打鸟的行家,看他爱鸟心切,改口:“看、看过。”她捏着不知名的小雀,吃得滚圆滚圆,如同面团,她戳它的白肚子,妈呀,实心肥。他喂得真好。 他笑说:“你能碰它们?” 她将手翻转,手指指缝夹着小雀细细的爪子,捏了它肚皮的肥膘,又放下,去捉斑鸠玩儿。丹砂看她自得其乐,心中欢喜,将小米洒在地上,专注地望着她玩耍。 朱嬴察觉他又在注视自己,看了回去。他坐在花下,阳光照得人发光,他的肤色并不洁白,不过有种奇异的美感,如同金黄的日光凝固而成蜜蜡。自己的位置绿叶成阴子满枝,星星点点的光斑洒在身上,她的手是冷白的,像冰镇的牛奶。 “你这个人哪,好像一直生活在阳光下。” 他微微诧异,没来得及细问她的感叹,忽然,侍女喊着:“鸢!鸢!” 一个黑点迅速扩大,如同晕染开的一滴墨水,污染了宁静美好的夏日。怪鸟冲向杏树,树枝颤动,泼洒他半身杏花,鸟雀乱飞,有的扑进丹砂怀里,寻求庇护。 怪鸟倏地俯冲袭来,丝毫不惧人类,丹砂护住小雀,闪开躲避。恶鸟见人没有逃跑,仍旧保护小鸟,狂性大发,伸出利爪要伤他。爪子才挨衣袖,吃了一记重创,身子歪斜震动,尔后是第二记,翅膀受创,蓬!几根黑白斑驳的羽毛崩落。 丹砂怀抱鸟雀,转身看朱嬴手握弹弓,心知是她出手保护他。侍卫拔刀驱赶,恶鸟倍加凶狠,扑啄撕咬,作困兽之斗,朱嬴缓步上前:“让它飞。”侍卫见她发话,沉稳异常,胜券在握,心悦诚服,一致遵命。 众人退避,鸢在地上滚了滚,振翅而飞,起起伏伏,跃上枝头,又摇落数点狂花和杏子,打在人的身上。 丹砂隔着花雨,看到她再次举起弹弓,闭上一只眼瞄准,拉紧,松开,如霹雳弦惊,风势凌厉,呼啸而过。 喑哑的悲鸣回荡在碧空中,扑簌簌,扑簌簌。墙外几声骚动之后陷入沉寂。 她偃旗息鼓,落英缤纷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 丹砂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,他撞见朱嬴射鸟的身姿,凌厉专注的神色不同往日。她往日面对他,总是有所保留,也许是不太会说西夜国的语言,也许是不太想和他敞开心扉,即便他们最亲密的时刻,她还是会有点神思游离。 他的唇可以吻她的唇舌,却听不到她吐露真心,他的手可以触碰她的胸膛感知心跳,却触摸不到她的心思。他进入身体的时候,他进入的是空旷华美的宫殿,里头只有他的声音的回响。 只有刚刚的一瞬间,她专注地、直白地宣泄真实的自我,哪怕是杀戮。这种感觉迷人至极,诱惑他去品尝被她杀死的快感。他知道这个念头很荒唐,但他忍不住幻想被她专注的杀意贯穿血肉之躯的愉悦。他嫉妒那只鸢,在某一刻,先于他占据她全部的心神。 阴郁的邪念让他身上流转的气息发生微妙的变化,暖意逸散,小鸟星飞云散。 朱嬴察觉不到身边人的心思,实在遗憾,若是用金弹打,这只鸟早在第一下就一命呜呼了。花园干净,没有小石子,她用的是果子,并不趁手。 她问:“你没受伤吧?”用袖子擦了擦杏子,咬了一口,好酸!赶紧转身吐掉。丹砂愣了一会儿,才回答没事。 妒火和饥火 猎杀鸢以后,两人还没坐下,阿含暮走进来,他脸色不虞,随从和丹砂解释死鸢掉到学士身上。 “怎么这么巧呢?”朱嬴幸灾乐祸地嘀咕。 “哼。”阿含暮整了整衣襟,感觉死鸟绒毛还黏在衣服上。 “你们认识?”丹砂看他们并非泛泛之交,目光轻轻流连,略带试探地问。 “野利的老师嘛。” “砍人手指的小姑娘,正常人想要忘记很难吧。又是你,在花园公然杀生?” 丹砂解释:“鸢袭击人,她是为了保护我。” 阿含暮并不放过:“你完全有本事不伤它性命,只要翅膀受创,侍卫就能抓起来。可你欲擒故纵,根本没想过留活路。” 他从袖子中取出一枚青杏子,放在石凳上:“最后一记发的是连珠,你怕力度不够,务必置它于死地,对不对?” 丹砂替她说话:“情急之下,她这么做,必然有道理。” “它非要以卵击石,必定自寻死路。你不怪鸡蛋不自量力,怎么怪石头坚硬呢?”她漫不经心地说。 “它是禽兽,你是人,难道不能有点人的慈悲吗?”阿含暮不认同她狠辣的手段。 “慈悲是好人的品德,我刚巧不是。”她听他说教实在乏味,朝丹砂说,“我回去了。” “她的戾气太重,你一定要加以引导,否则会误入歧途,酿成祸端。”阿含暮告诫,他看到丹砂微微蹙眉,似乎是认真考虑他的意见。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丹砂心中没有半点认同的意思,他萌生诡异的冲动,满脑子想和朱嬴翻云覆雨,可能见血以后,性欲被调动了吧?不,不是,他是在嫉妒,他不想让别的男人认识她,不想看到她和别的男人说话,哪怕他们看起来彼此敌对。 真实的针对也令他不舒服。他在臆想中构筑阿含暮和朱嬴交欢的场景,他们更富有激情,更酣畅淋漓。他真变态,居然在幻想恋人和朋友的情事。 他感觉颜面发痒,拂了一下贴在脸颊的发丝,点了点头,平静温和地说:“先说说典礼细节。” 阿含暮看到好友神色如常,完全忽略对方压根没认可他的提议,他哪里想到丹砂当时幽暗的心里除了爱欲别无他物。 丹砂吩咐侍女呈上膳食,对学士说:“你吃,听我说。” 阿含暮遵命,两人商定,丹砂从女官手中拿了几张纸:“今日的讨论已经写下来了,你带回去。” 接过笔录后,阿含暮有点奇怪,平时王君办事没有这样爽利,按照惯例,中午讨论之后,下午各自记录,明日核对,他不爱假手他人,今天直接抛出草稿,属实意外。 丹砂向来谨慎,偶尔慎重过度,哪怕写草稿,也要誊写到错字最少最规整的版本才拿出来,虽然他们是朋友,私下往来较随意,但他的文稿工整程度都在阿含暮之上,这是抄写经书培养的认真习惯,但也磨人,大家时常教他委婉催促王君快些。 丹砂办完这一单,起身离开,阿含暮看他匆匆,问:“你去哪儿?” “用膳,我还没吃饭。” “你和我吃饭会被毒死吗?” 丹砂顾虑友情,没有直接回答“扫兴”。他赶往寝宫,满心想朱嬴正等自己,完全没想到她的确在等,不过是怀揣暴打他的心。 她左等右等不开饭,侍女说王君回来用膳。 夏日食物冷得慢,哪怕丹砂没来,侍女按照往常的时辰开始摆饭,炖牛肉、烤馒头、牦牛奶茶、冰镇蜜瓜,一一摆出来,蜜瓜的清冷甜香让她想起今早吃的杏子,甜的酸的落肚都变酸了。 “好姐姐,给我一口吧,刚刚吃了好些杏子,一肚子酸水,饿得难受。”她摸着腰带可怜巴巴地说。 侍女十分为难,朱嬴趁机叼走一个小馒头,钻出帘子,一溜烟不见了。侍女见五个点心变成四个,只好将另一盘的也拿走一个,变化阵型,将“梅花”拆成“人牌”。 朱嬴再不跑,待会儿抓饭上来了,麻油的香气混着米饭、胡桃、肉丝、葡萄干的味道,更加让她饿得难受,她恨恨啃着小馒头,倚靠窗子认字,上面的词语是糖,蜜,酥酪,大米。看得她更加饥肠辘辘,心里已经揍了丹砂千百遍。 丹砂抄捷径,巴巴地从书房去卧房,看到饭食齐备,却不见芳踪,侍女指路,他飞快去找,看到心肝宝贝倚靠苜蓿花窗看书,白纱窗帘不停飘动。他一时入神,好一会儿才出声叫她。 朱嬴抬起头,表情分外狰狞,指着他的鼻子跳脚喝骂:“你死哪里去了!”她用西夜国的土话吼人,粗俗不堪,但是够解气。 侍女花容失色,宫中一句重话难得听到,甫听到她骂人,对象还是高贵的王君,震惊不已。侍女都很喜欢她,听朱嬴犯上,暗觉不妥,担心她受罚。 她们意外,丹砂更不用说了,他从来都是被人和颜悦色对待,还是头一遭撞到恶声恶气的骂,上回吵架也是就事论事,顿时手足无措,张口结舌。 朱嬴看他呆若木鸡,火上浇油,往常在家大发雌威,好歹大家捧场,眼下这人,一脸无辜,先是骗她吃一肚子酸杏,又挨饿受屈,无视她滔天怒火,胆敢挑衅大汉威严!很好,给他点颜色看看! 她杀气腾腾冲过去,熟悉她的人哪怕是皇帝都要避其锋芒。侍女见势不妙,纷纷出来,预备劝架。 丹砂被朱嬴骂得半身麻酥酥,动弹不得,愣在原地。千钧一发,他完全没有避开——侍女们满以为王君会阻止,没想到大家都看到他不躲不避,挨了捶。 朱嬴一拳过去,丹砂身上的酥麻感觉随着她的拳头荡漾周身,趁她思考揍胡人的最佳策略的空隙,丹砂将她拥入怀里。他一抱,她没法发力,没遇到过挨揍不跑的!挫败地扭了两下,生气挣脱,丹砂紧随其后,从背后抱她,两个人黏黏糊糊进了卧房。 侍女看他俩不是打来打去,竟然是抱来抱去,纷纷捂嘴偷笑这样持重的人竟然和女孩子公然如此恩爱。 进了房门,丹砂还搂着她没眼色地呶呶不休,朱嬴狠狠一拍他的腿发令:“吃饭!” 他赶紧入席,其实不饿,端起杯子喝茶,她吃着食物,不理他。抓饭腾腾热气熏蒸,她微微冒汗,连青丝都有腻腻的光。 丹砂吃得心不在焉,只顾打量她。他大约是吃惯了,自己的食物似乎没有她的有滋味,分明是一样的膳食。 他头一次觉得他们的饮食腥膻,吃得人汗流浃背。她张口,含住一勺米饭,用力地咀嚼,腮帮子在动,脖子和肩膀也带动,连她的胸肌也加入。额头汗意莹然。一顿饭吃得欲望张扬。 太淡的人吃饭也寡淡,珍馐美味与粗茶淡饭无异,进食如同漫长苦修。浓烈的人吃饭生出蓬勃的欲望,全身发力,咀嚼,撕咬,吞咽,消化。她在吃,也在和食物厮杀。 不知廉耻(性虐) 饭后,饥饿带来的摩擦平复了,残留一点疲倦和不快的皱褶。朱嬴听见丹砂吩咐侍女:“落锁。” 朱嬴不知晴天白日,寝宫大门紧锁是很反常的。她只见侍女退出去,没关窗,也不拉窗帘,门外还是安安静静的,以为和平时无异。 丹砂同她坐一起,说:“我今晚再出去。” 朱嬴敷衍附和,有点烦,寝宫是他的,爱来就来,爱走就走。要不是等他吃饭,她压根不管他死活。 他摩挲她的手问:“今天看到阿含暮,你是不是不高兴?” “没有啊。”她一向大度,有仇当场就报。 “你是不是不讨厌他?”他进一步打探。 “不讨厌——”朱嬴给足他面子,猜想他当惯老好人,肯定来当说客,不太乐意谈下去,起身坐到床上。 丹砂如影随形,本来想问“作为男人,你觉得他哪里比我强”,不妥,万一真被她发现阿含暮的优点怎么办。一着不慎,满盘皆输,很迂回地问:“你看他这个人有什么优点?” 他一贯觉得阿含暮不错,这是从朋友角度,但是从男人角度,他无比希望朱嬴最好觉得他一无是处,简直不值一提! 朱嬴完全会错意,她清了清嗓子,默念羁縻、羁縻,放下所有的成见和恶意,说:“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。” 丹砂胸中一酸,又想素日风评我容貌不在他之下,勉力微笑,点头鼓励。 她又说:“学士府庭院颇为雅致,宴会不失一番、一番风味。”她和阿含暮实在不熟,只能搜肠刮肚那一丁点交集。 他心中大不自在,阿含暮平时不假辞色,结果请客吃饭!口是心非!虚伪! 朱嬴看他若有所思,心想,我是不是夸得太肤浅了?回忆父亲传授的本事,艰难地说:“他——他正直博学,年轻有为,呃,呃,不骄不躁,是西夜国的肱股之臣。”她实在词穷,闭嘴装死。她尽力了!他真的好烦! 丹砂看她又冒出溢美之词,又热又酸,嫉妒得快疯了,妒火不断啮咬他的心,身子忽冷忽热,别说她和别的男人亲密,就是看一眼,他都无法忍受。平日她自觉遵守男女有别,只对他不一样,陡然看到她和阿含暮说话,一股妖火烧起来,难受得要死!一瞬间,他不知要暴怒绞死情敌,还是该羞愧变态自刎以谢天下! 好在他天生一种奇异的本事,无论心底如何想,神色始终平静端庄。大约是自幼礼佛,耳濡目染,他很会笑,任凭胸中恶意翻滚,笑容越发温柔和悦,似乎将所有的美好都堆在面上。 朱嬴看他的笑意,分外纯净,以为他顿悟了什么——她不理解,总之他成天费脑,心思深沉,神神叨叨,不生气就行了——起码别和她生气。她哪里知道他心魔作祟,濒临爆发。 勤修戒定慧,息灭贪嗔痴。 戒定慧,贪嗔痴。 贪!嗔!痴! 他甚至不能长舒一口气,仪态仍然舒展自然,没有丝毫的僵硬。妒火中烧。他是会呼吸的鞣尸,阴湿安静地微笑。 朱嬴耐烦他半日,已经仁至义尽,随意问到:“还要问啥?” 丹砂并不想动,但是身体很自如地挨着她,低柔地开口:“作为一个女人——” 不要问! “你觉得——” 不要问!! “阿含暮好不好?” 不要问!!! 朱嬴并非对他的试探一无所知,奈何今天已经捶过,只能敷衍他: “还——” 丹砂的问题是好不好,她的口型接近于“好”。他瞬间扑过去按倒她,捂住她的嘴,凑在她耳边说:“作为一个男人,我听不得你说任何男人好。” 她无奈地躺在枕头上,自恃武德充沛,完全不怕。 但—— 架不住他现在变态啊! 丹砂解开自己的衣服,一丝不挂,跪在她的两侧,双手支撑上半身。 两人当然有不穿衣服的时候,但,那时事出有因,此刻她的衣服好端端的,这场景太荒谬。 朱嬴瞪眼,问:“你很热吗?” 他摩挲她的脸颊,不知廉耻,温颜微笑:“不好看么?” 光天化日,窗子不关,帐子不下,他还问好不好看,正经人能看吗?就不该看! 她自动摸向腰带,大度递台阶:“你要睡就睡吧。” “不许脱。”他握住她的手,“我要你看我。” 朱嬴哼笑一声,自寻死路!撮尔小国未免小瞧大汉的手段。她不光不躲,笑问:“许不许摸?” 丹砂吞咽一下,喉结一颤,撞上她轻蔑邪笑,瞬间僵硬,却对她的狠辣诡谲跃跃欲试,强撑着冷静,浅浅抿唇应允:“嗯。” 他没有放开制止的手,朱嬴心知他忌惮,已有两分胜算,另一只手的掌心贴在他的脸上抚摩,又用手背去蹭另一侧的耳朵和脸颊。这个把玩的手势充满轻慢的意味,令他很不舒服,紧闭双眸,眉头微微蹙起,然而他已经舍弃神的爱护,渴求魔的玩弄。 她看他神情有些压抑和癫狂,用手指触摸,念叨:“宣讲传法,度化众生。” 闻言,丹砂骤然睁眼,咬唇隐忍,又缓缓半闭眼睛,试图掩盖被冒犯的惊怒。 朱嬴的手往下,手心紧贴他的脖颈,曼声吟诵:“举手说法,大悲心,心生安乐,无怖畏。” 她遗漏字眼,但他早已在脑中主动补完,顿觉受辱烦恶,喘息加重。 朱嬴猛地向下,一揪他的心口,念叨:“无明烦恼,无上智慧。”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,摇头叹气:“不对,不对……” 她不理会他的评价,继续轻慢地调戏:“世界,无边无际,深广,为众生满愿。”手伸到最下面,骤然调转方向,掐住他的腰腹,他握住她的那只手臂,紧紧地,仿佛所有抵抗的意志都汇聚在此。 她刻意停滞片刻,似在垂怜,又似笑看他垂死挣扎,丹砂听她呼吸如常,心如铁石,败局已定,浑身轻轻颤抖,手劲收紧,朱嬴恍然不觉,自有壮士断腕的谋算,她心性坚定,越是绝境,心下越冷,指甲滑过他的皮肤,开始宣布胜负。 他仍然挣扎,低语:“不、不……” 她一顿,飞快下滑,吐出两个字:“降魔。”如枣核钉入耳道,惊骇酸痛。是她刚学会的天竺语。在他倾倒前一刻,她一掌把他掀翻,扯过被子,盖住他的身躯,搂住他的头,放到怀里,手伸到被子里。 丹砂朦胧间睁眼,如婴孩卧在摇篮,呓语般娇痴问:“是什么?” “酸杏子。”朱嬴翻了个白眼回答。 等他再次醒来,身上胡乱裹着袍子,头靠在她身上,生怕压到她,赶紧爬起来,朱嬴箕踞,见他起身,也拢了拢头发,这个坐姿不雅,夏侯无射撞见肯定抽她,便自觉纠正过来。她兀自整理,压根不理他。 丹砂胸中一腔妒火已经熄灭,疲倦至极,恍恍惚惚,朱嬴坐下,他将头枕在她的腿上,她慢慢抚摸他的脸颊。 女官在外等候,侍女替他穿好衣服,引他出去。他在殿阁呆了很久,恢复了往日的细致,再不像白日那样匆匆。 乖,摸摸头 阿含暮看到丹砂神思恍惚,面露疲倦,问:“祭典不到十日,你有把握吧?” 丹砂略顿,点头。安排完事务以后,已经到了夜半,回寝宫未免兴师动众,他这夜睡在殿阁,窗外星辰如露,风声泠泠。 睡眠格外安逸,久违旧时良夜。清晨依旧,鸟语花香,小鸟陪伴他度过宁静的片刻。女官带着大夫来察看他的健康状态,大夫大致看了看,说:“身体并无大碍,需平心静气,不能过于激动忧虑。” 其实还有一样,祭典要求提前三天禁欲。他点了点头,想起朱嬴亵玩经典,顿生抵触之意,处理正事之后且去精舍。侍女提醒用膳时辰到了,才从容去往寝宫。 朱嬴看书看得眼疼,闭目养神,清风习习,她循着风向,看到侍女笑盈盈打扇子,思忖此风并非自然,而是人为,大有深意,不若卜上一卦。 朱嬴心想,我的规矩就是解一解遇见的三样要紧物事,第一样是扇动的风,人在墙中,四面无风。 这会儿,女官捧着一样物事,笑吟吟说:“这是波斯陶器,送与小姐解闷。”朱嬴抱在腿上,爱不释手,这是一个狸猫陶俑,揣手卧倒,憨态可掬。 侍女打趣道:“小姐不如养一只。” “不,它就很好,很讨我喜欢。”她摸了摸狸猫的头顶,有趣,它是个新东西,不会说话,到底代表什么呢? 丹砂走进来,说:“吃饭吧,劳你久等了。” 他用了宫廷的敬语,朱嬴迟疑了一会儿,看侍女摆饭,放陶俑在床上。落座以后,她吃了两口,察觉今日两人饭食不同,他明显比自己素,丹砂解释:“过几日是祭典,需要忌口。你的饮食照旧,没关系。” “哦、哦。”朱嬴料想她是汉人,不便参与,多做多错,不如不做。 饭后午休,两人衣着整齐躺在床上,朱嬴伸手去摸他的手,摩挲两下,如同爱抚狸猫,他的另一只手覆盖在她之上,平心静气地说:“最近使团来了,你可以挑些喜欢的物件摆在房里装饰。” 彼此无话,待她醒来,丹砂已经不在了。她从案上抱起狸猫,念叨:“惟妙惟肖,不能说人话,傀儡。” 侍女听不懂她用汉语说傀儡,神情疑惑,朱嬴笑说:“你看,它是空的,当当当。”曲起手指,敲击陶俑,果然有嗡声。侍女看她天真活泼的举止,不禁莞尔。 她呆着无聊,到花园散步,看到阿含暮在亭子里画画。他的技法迥然中原的流派,底纹是涂满绿色、蓝色、黑色、肉色的菱形,一笔笔画去,杂而不乱。 “画得很美。”她夸奖道。 他淡漠地回答:“谢谢,真羡慕你无所事事。” “你们的庆典我不懂,恐怕越帮越乱。” 他拿出一本手册交给她,这是小王女的课本,介绍庆典的内容附加详细的备注,朱嬴说:“不错呀,原来你有说人话的书。” 他懒得计较她的嘲讽,说:“祭典期间王宫戒严,哪怕王君特批,也得丞相、都尉的赞同,才可出入。对于某人来说,会很无聊。不如找点乐子?” “什么乐子?” “我们打个赌,就赌在丹砂心里,到底是你比较重要,还是他一贯遵循的规矩重要?” “你用好朋友的私事做赌约,真过分。” 他勾完最后一笔说:“你居然这么在意人情世故,出乎我的意料。我还以为你一贯离经叛道。” “你太小瞧我了,如你所愿,我也可以当最循规蹈矩的典范,区区几天不足挂齿,哪怕整整一个月,也不在话下。” 他嗤笑:“三十天,也值得你自吹自擂。” “不不,这将是你们的极限,不是我的。学士,本姑娘接受你的挑战。” 侍女通报丹砂,说听得不是很清楚,两人似乎在花园谈论他,说了打赌,小姐也欣然同意。他苦笑,心中一暗。 丞相问他庆典期间选何人相伴,野利抢先说:“不如让宠姬去,让她开开眼界。” “胡闹!”阿含暮率先反对。 丹砂闻之,神色也十分不赞同,说他已经决定让小王女出席,众人都赞同。他又让女官送王女的手册给朱嬴学习。 重臣呼衍说:“王君,您太宠爱她了,她不过是您的侍从,有何资格享受王女的教育?” “她不熟悉西夜国的礼仪,多加教导也可以修身养性。”阿含暮替他解释。 “我很清楚这位小姐好斗的本性。我是一个猎人,知道猎物和宠物的区别。”呼衍走出行列,提出抗议,“您打算驯化暴戾的鸢成为乖巧的小鸟,令桀骜的野马成为温顺的坐骑。” “你不该将她比作没有灵智的禽兽,她非常聪明,我有信心让她领悟美德。”丹砂坚持。 丞相见二人僵持,劝道:“从容引导不失一种柔软的手段。如果小姐能够展现智慧和风度,想必也能服众。”他赞同丹砂的决策,又委婉承认朱嬴的缺点,安抚呼衍。 双方听她言之有理,不约而同偃旗息鼓。会后,丞相单独同丹砂说:“王君,最近宫内流传有关您的流言,我知道多是荒诞不经,但庆典在即,又有使团参与,事关西夜国尊严,我不得不说,一定请您多关照朱小姐。” 丹砂沉吟,微笑解释:“已经加派寝宫的人手,侍女们都很喜欢她,她不是不通情理的人。” 这时候,寝宫的床上放满了绫罗绸缎,女官看到有顶曼陀罗销金帐,是婚礼所用,不合时宜,笑说:“这种是花的,金色的底子,里层是红纱,太艳了。” “是啊,眼花缭乱,收起来吧。”朱嬴赞同。 长年在此的侍女见过寝宫新婚布置的样子,小姐绮年玉貌,金屋藏娇,岂不交相辉映?可惜她地位尴尬,不配用此帐。众女怕她改变主意,选中此帐,闹出尴尬,纷纷附和。 朱嬴选了青绿菱格泥银的罗帐,说:“可惜画的还是花,要是佛像,再好不过。就它吧,没有更好的了。”众望所归,周围人都面露喜色,七手八脚地更换。 朱嬴抚摩狸猫陶俑,自言自语:“第三样东西是什么?帐子吗?不是,不是,还要找找。” 女官迎着丹砂入内,他看到房内少有的拥挤喧闹,堆满锦绣珠玉,珍品古玩。朱嬴旧日裙钗,抱的还是不值钱的陶俑。 丹砂问:“有喜欢的吗?” “看了,都是好东西。” “这是给你的书,都是王女的画册。”他亲手打开乌木箱子,又开了另外的箱子,“这些蜡烛点燃有清香,提神安心,也能驱虫,寺里常用。” “怪不得,和你味道有点像。”她闻了闻蜡烛,忽而又嗅到陌生的气息,“咦,什么味?” “庆典特制的药剂,只有我用。” 丹砂环顾室内,陈设一新,仍是雅致的风格,但透出崭新和陌生。 他温言说道:“庆典的时候,城内百姓欢聚,很热闹,你想出去逛逛吗?” “都行,城里城外的规矩我都看了。从现在开始一个月,我绝对不会犯一条规矩,一定多做善事。” 丹砂听到她郑重承诺,说不出是快慰还是不忍,有点儿无奈说:“不用如此紧张,庆典是将女王的恩泽赐予民众,是个与民同乐的节日。” “啊,哦。”朱嬴眨巴眼睛,好像在理解他的意思。 丹砂本来想摸摸她的头,又怕将她看成小孩子,惹她不高兴,拍了拍她的肩膀,低声说:“拜托,你乖一点。” 捉迷藏开始 他离去以后,朱嬴抱着热乎乎的狸猫,在房间踱步,走到窗前,隔着窗格晃过一队侍卫,口中念到:“令匠作机弩矢,有所穿近者辄射之。” 转身,一只手掠过锦绣的帐幔,滑过精致的画册,触及金丝玉石香炉,笑说:“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。” 足蹑新铺的毯子上,对着五彩团花吟诵:“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,机相灌输,上具天文,下具地理。” “以人鱼膏为烛,度不灭者久之。”挑了一只崭新的蜡烛,怀揣书本,“我先去读书,用膳时再下来。” 朱嬴在阁楼读书,这是一间小小的静室,闲置至今。侍女打扫之后,她欣然开始闭关。 侍女看她放弃华丽宽敞的书房,深居狭小的阁楼,劝她:“小姐,还是下楼吧,这里太闷了。” 她十分满意,要不是侍女极力反对,都想席地而睡,笑说:“挺好的呀,你们照顾我也很省力不是吗?” 女官同丹砂汇报,问要不要送些解闷的小玩意。他说:“她难得心静,还是不打扰了。” 庆典最关键的三天过去了,最后一刻,众人都松了口气,随后仍是繁弦急管,今年龟兹王室来人,匈奴使者也已经到达。 外头笙歌处处,阁楼万籁俱寂。守夜的侍女下楼准备洗澡水给朱嬴。寝宫宫女最周到,抽了一部分去前殿侍奉,于是从别处补足人数。女官令新人在外面守夜,只教老人照管朱嬴。 朱嬴已经正重温精妙段落,一缕夜风吹灭了蜡烛,她点燃烛芯,再点再灭。三点三灭,似有征兆,心中一动,推窗,漫天星斗,豁然开朗,这是第三条启示。 她从窗户爬到屋顶,西域的宫室是平顶,未央宫倾斜宽阔的屋顶如履平地,平地更不在话下。 盘腿坐下,清凉的气流灌入天灵盖,周身流转明澈的气息。仰望夜空,众星璀璨,左下小星闪闪,忽隐忽现,她往此处望见侍女在树下摆弄丝绸。汉地的柔美绸缎,一点点拆开,抽出丝线,尔后再织成他们喜爱的图案。 侍女干活之余忍不住闲聊,朱嬴凝神便听见话语。 其中一个说:“这宠姬是什么身份呢?惹得咱们守到半夜。王君宠她,也没有一官半职,又不是千金小姐。” 同伴说:“听说她狂得很,将天比地,拿自己去比女王,哼,不要脸!” 那个先说话的捂嘴偷笑:“她不长久啦,这次连庆典都不能去,锁在房里,怕出去显眼呢。” 两人笑起来,互相打了彼此的胳膊,忽然被菩提子打着头顶,失声低叫,慌慌张张环顾,见屋顶探出一颗脑袋:“不聊了?守夜多闷啊,说说话呗。” 两个侍女撞见正主,心虚地叫着小姐恕罪。朱嬴哼着小曲儿转身回阁楼,摸了摸蓝琉璃耳珰,叹息道:“可惜了,我最喜欢的一对呢,凑不齐了。”适才听见诽谤,她解下耳珰用弹弓击落菩提子,小惩大诫。 沐浴完毕,等着侍女熏香,拇指上套着黄玉指环把玩。侍女为她披上外衫,说有访客,她很纳闷,谁找他?野利还是迦陵? 不料是巡夜的阿含暮,他叹了口气:“你爬屋顶做什么?没喝醉吧?” “没出去呀,只是上去了。学士,听说有人误会我不自量力比肩女王陛下,实在冤枉,我记得从无此事。” 阿含暮说:“那我写份声明,宣告是我说的,怎么样?” “最好还是澄清一下。我看学士的面相,口小唇薄,易有口舌之祸。我奉劝你今后要留口德。” 他不以为意,笑了一下,自行离去。 朱嬴上床安歇,将狸猫盖得严严实实,拍了拍,像哄睡小孩子,侍女看到,忍俊不禁,替她吹灭灯烛。 明月皎洁,朱嬴轻轻唱着《渔歌》: “日月昭昭乎侵已驰,与子期乎芦之漪。 日已夕兮,予心忧悲;月已驰兮,何不渡为? 事寖急兮,当奈何? 芦中人,岂非穷士乎?” 灯火辉煌的正殿内良宴未散,四面八方的贵客,男女老幼,一支接一支唱歌谣,应接不暇,更有人情难自已,离席手舞足蹈。 丹砂喜静不喜动,随喜陪坐,一面处理事务,打发乳母送王女安歇,又约束迦陵不要乱跑。和他相熟的贵人,还得分神应酬。 阿含暮过来,王君趁机松口气,问他巡夜情况。阿含暮看到丹砂滴酒不沾,今晚也沾染一身酒气,熏熏然,被火盆烤得脸庞红润,格外容光焕发,交代了小风波。 丹砂说:“先问值夜宫女,我想她不是无故淘气。” 领头宫女连夜追查,事先规定新人不得接触朱嬴,盘问的都是旧人,侍从都答不出什么。朱嬴爬屋顶的举动正是那两个新来的宫女禀报的,她们畏惧东窗事发,咬定自己只是望见人影,不曾对话,侥幸被放过了。 阿含暮颇有微词:“怎样,我说错了?她又跃跃欲试。” “屋顶姑且仍是寝宫,呃,倒也不算出去。”丹砂笑着开脱,“明天我批准野利放假陪她去城里走走。” 他明日行程仍旧很满,有乌孙禅师来访,是他的故旧,朱嬴又不是居士,不便露面,索性放她去宫外玩耍,稍稍补偿他的冷落。 野利乐得逍遥,兴冲冲进宫,不停催促:“快,今天带你开开眼界。” 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,路遇迦陵,哄他做东吃了一顿大餐。迦陵嫌她俩叽叽喳喳,付了账就跑。 饭后,野利说今日塔院人少,正好可以去祈祷。踏入塔院,果然是清幽古刹,野利一一介绍,门如何,柱如何,塔如何,笑说:“是我祖上的手笔。三代吃这碗饭,偏到我这里断了。” 领路去了许愿池,朱嬴拿出五铢钱,野利说:“这儿的神认不得汉朝的钱。”借给她一枚铜币。 野利问她许了什么愿望,朱嬴笑说:“我希望学士能够对你改观,刮目相看。” 野利不以为然:“我也刚好祈祷你以后过得好点儿。” 两人在石塔上游戏,一个人出一个主意,猜谜、划拳、击掌都玩过了,朱嬴提议射覆。 她握着拳,问里面有什么。野利翻来覆去,仔细看了一会儿,笑说:“我懂了,是沙子。” 朱嬴好奇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,我刻意拍干净了。” “你就是拍得太干净,瞧,指甲磨花了。” “可恶,果然是祖传的本事。”她一把扬了,拍了拍手。 接下来的节目,她俩没主意,俯瞰塔下孩童背对人群数数,一群小伙伴快速躲起来。 “不如捉迷藏吧?”野利提议。 “抓你?”朱嬴问。 “诶,我一到时间要回去巡视,你只用守株待兔,不公平。你藏,我找。” “这是你说的。”朱嬴坏笑。 “我们约法三章,第一,不能出城,第二,不能用武力胁迫人骗我,第三,不能伪装。敢玩吗?”野利扳着指头,立下三条规矩,似笑非笑盯着朱嬴。 “你一个人,纵有三头六臂,我也不怕。”朱嬴斜了她一眼。 “哎呀哎呀,你忘了,我做事向来不择手段。冲着获胜,我可不会留情。” “正巧,我也是。” 两人约定决胜的时辰,三击掌后,朱嬴开始躲藏。暮色四合,野利看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,直到消失。 她身处高塔,望着王城,如同棋子林立的规整棋盘,回望高耸华丽的王宫,意味深长叹道:“一个小卒子力有不逮,棋子还是需要国王统率。” 攻守之势异也 丹砂落下一子,招待禅师,不必觥筹交错,于他而言,自在得多。今日跟随她俩的属下同他汇报,他听完,一时没有表态,禅师说:“您的棋路有了变化,防守之中蕴含进攻之意。” 阿含暮在旁说:“只守不攻,不是对策。” 禅师轻敲棋子:“放弃擅长的防守,采取进攻,也容易暴露弱点。” 丹砂看天色已晚,顾虑到禅师年事已高,舟车劳顿,劝他暂时休息,改日再切磋。 送客之后,丹砂想了一回,只能问随从:“银钱够么?” 侍从说迦陵公子付了饭钱。阿含暮忍不住说:“得了,她们不是八九岁,是十八九岁,她能从汉朝过来,难道还不能自己过两天了?” 丹砂默然,点了点头,示意侍从退下,他欣慰她们是朋友,彼此做伴,满城喧闹,两个姑娘一块儿玩耍,又教他觉得这样的场景有说不出来的寂寞。 翌日送走使团,丞相腰痛发作,丹砂更加分身乏术,有点儿羡慕出去逍遥的朱嬴。送客之后,虽然有些疲倦,但心情轻松,他在阿含暮陪伴下再去找禅师对弈。 路过寺庙门口,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,退出去一看守门官吏,不由问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 野利语气自然:“哦,今夜我当值。” “你不是放假么?” “这假也不是非休不可。我看大家忙,就回来了。” 丹砂无奈,暗暗叹气,她都回来了,朱嬴一个人玩不成,肯定也回宫。早知就不安排晚上会客,他只能嘱咐女官,看她有无需求。 他俩和禅师谈话,丹砂一时分神,觉得失礼,便强自镇定,全神贯注。禅师点头:“你确实精进不少,只是要注意张弛有度,我看大夫的记录,还是要将心放宽。” 他在典礼前按照惯例检查身体,除了评估健康,还有一样禁忌,西夜国贵族视刺青和穿孔带环为奴隶的象征。医师检查也是确定他没有此类有损国体的敏感印记。 禅师精通医术,读过笔记以后,诚恳嘱咐调养的法子,他受教致谢。 当晚,丹砂歇宿在殿阁,执灯上台阶,心念一动,举起烛台,回望金黄杏子压低枝头,个个肥硕饱满,一笑,杏子熟了,应该不酸涩了。 晨起细雨霏霏,沾了水气的杏子未免生冷,他担心朱嬴贪嘴害肚疼,正寻思送礼,茫无头绪,问女官昨夜朱嬴情况如何。 女官恭敬回答:“正要和您说,小姐至今未归。” 他心头一跳,看到窗外雨雾濛濛,浮起疑云,便招来野利。她彻夜执勤,顾不上仪态,忍不住打哈欠。 王君有点无奈地问:“朱嬴昨晚没回宫,去哪儿了?” “游戏没结束,当然藏着。”野利理所当然。 “你们捉迷藏一两个时辰不够吗?谁会玩一夜?”丹砂微露不满,语气有几分责怪的意思。 “一两个时辰,我怎么能找到?昨晚有了点头绪,回去慢慢考虑对策。放心,她答应过不出城,我把所有的钱都给她了,不缺花的。您放心。”野利大大咧咧地回话。 好在庆典接近尾声,应酬减少,人手充沛,丹砂一面处理事务,一面让女官去查问朱嬴下落。中午传来消息,人没有出城,旅馆也没有任何入住记录,所到之处搜过了,并未找到。 丹砂要再审野利,又想她素来刁钻,必定守口如瓶,既然弟弟也看到了,说不准有线索,马上让他入宫。 迦陵重复了一遍侍从汇报的内容,丹砂不放心,翻来覆去盘问,孩子头都大了,央告:“哥哥,我真的吃了饭就回家了,再没见她。” 丹砂沉默半晌:“回家?是了,说不定她去熟人家里借宿。” 好不容易喘口气的阿含暮在家看到了侍卫长阿娜,盘问他有没有收留朱嬴。他真的无语至极,丹砂的反应是不是太过度了,才说他能够张弛有度,现在全城搜查朱嬴,简直是失心疯。 晚上,野利还是被抓来,丹砂问她进展如何。 她扶着头说:“她或许去找熟人借宿,熟人的熟人也未尝不可,有可能,很有可能。” “我已经全部问过了。”丹砂隐隐咬牙,“麻烦你再好好想想。” “王君高明!我一时没有想到别的可能,失算!失算!”野利鼓掌喝彩,见他眼神不善,支吾道,“还有两天呢,总有蛛丝马迹的,她不会凭空消失,对不对?” 丹砂靠在椅子上,心知指望不上她,不如回寝宫问问。 侍女的头领集合所有接触朱嬴的侍从,供他询问,他追溯庆典前的光景,竟然毫无端倪,一切顺利,这种顺利令他心内焦躁。周遭一草一木,一簪一珥,留着朱嬴的气息,但是又时时刻刻提醒他无法忍受的事实,她失踪了。 他辗转反侧,索性又去了精舍,祈祷到天明。 许是感动了佛祖,女官告诉他昨晚有人看到朱嬴了,她们已经问清楚始末,并且呈上笔录。 丹砂问:“昨晚怎么不说?” “哦,是个孩子,不知宫里在找小姐。今早晓得消息就来了。”女官忙和他解释。 他仔细看记录,目击者证实朱嬴神情自如,面无病容,身无伤痕,衣服整洁,闲聊片刻后告辞。 他眼前浮现日思夜想的笑靥,眉头顿时松开,露出微笑,抚摩手腕上的绳结。 女官说已派人去周围询问小姐的下落,见面地点有几户人家和商铺,大约会有别的线索。 丹砂再三看了记录——仿佛是朱嬴给他的情书:“我要见这个证人,他给我带来了好消息。” 女官迟疑了一下,说:“小孩子粗枝大叶,反复询问,也不过寥寥数语,都已经写给您了。” “见过她的人怎么会只有寥寥数语?” 他来到殿阁,一个陌生的惨绿少年等候着,拘谨地向他行礼。 丹砂看少年比迦陵还长两三岁,说成小孩子实在勉强。奇怪,朱嬴为什么和他说话,他们认识吗? 他沉吟不语,少年也好奇偷看王君,两厢沉默。女官小声嘱咐少年:“知道什么说什么,不要隐瞒。” “哦、哦,知道了。”孩子磕磕巴巴。 “孩子,你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,我很感谢你。”丹砂和蔼地说。 少年听到夸奖,喜得脸都红了。野利左看右看,恍然大悟,认出小家伙是朱嬴的爱慕者,当年为了搭讪,在城门进进出出,弄巧成拙,惹得她勃然大怒。阿含暮觑见她笑得不怀好意,心知有点不妙。 丹砂问:“小姐怎么和你碰面?” “噢,我在路上走着,她说了声‘诶’,我回头就看见她了。”少年顿了一下,腼腆地说,脸色眷恋,仿佛还陶醉于不期而遇的惊喜。 “她为什么不称呼你的名字?你们不熟悉吗?”丹砂抛开她的下落不问,反而试探起来。 “呃、呃,她可能忘了。”少年期期艾艾回答。 “你们交情如何?是好朋友?一般朋友?还是点头之交?”丹砂深深看了他一眼,似乎要看透什么秘密,不动声色审问。 “这个想请教您,神交算哪一种?”少年浑然不觉他绵里藏针,毕恭毕敬询问。 丹砂点了一下头,和煦微笑,声音深远:“算你单相思。” “哦,嗯,原来如此。”少年豁然开朗,憨笑着领教。 “你们见面的时候她穿什么衣服?”阿含暮试图将言归正传,出声询问。 “她穿什么都好看!”少年得意抢答,“她走到我身边,我浑身都是热乎乎的,感觉快要融化了。” 丹砂忍耐着妒火,微笑问:“你们道别之后,她往哪个方向离开?” “我没看清!我当时要晕过去了,在地上转了好几圈,头好晕,缓了一阵子才回家。”少年沉浸在憧憬和遗憾中。 丹砂不由得可怜这孩子,他正式和朱嬴见面那晚,两人同坐一车,着实柔情蜜意,耳鬓厮磨。 野利看王君的神情,俨然又在浮想联翩,心中嗤笑,问少年:“你知道我们找人,为什么迟迟不来,你要是抓住她,我们不就完事啦?” 这句话说中了丹砂的心思,他也望向少年,少年挺起胸膛:“她不想让你们找到必有她的道理,我、我肯定要帮她。” “朱嬴和长史游戏罢了,你替我们指路,我们自然谢你。”丹砂双手交迭,若无其事地说。 “王君大人为什么一起找呢?”少年奇怪地问。 阿含暮抢着说:“好了,王君的事不是你应该过问的。”他看了一眼丹砂,暗示你不会觉得说自己害相思病这种理由很光彩吧? 审讯 野利从旁围观王君如何刺探少年,如何套话朱嬴下落,心想庆典那几日,教你去见她不去,人真不见了,又闹得满城风雨,好不鄙夷,于是冲着少年指桑骂槐:“你呀,要是聪明点,当初也不至于想出那种昏招引起她注意,简直是傻子。” “还有一位,一并问了吧。”丹砂充耳不闻酸言酸语,命人又领上来一名小沙弥。 小和尚见面,先尊称他“阿舍梨”,这是梵语,指的是“规范师”。 丹砂问:“那日两位姑娘在许愿池说了什么,请你道来。” “不是,我、我没隐瞒啊。”野利抱屈。 小沙弥看向野利,回忆道:“这位女施主祝福另一位女施主以后过得好点儿,另一位女施主祈祷学士能对这位改观。” 丹砂觉得野利难得说句人话,揪住后半句:“她怎么提到学士?” 阿含暮纠正:“不是提到我,是说我和她不和睦的事。” “你的事对她来说很重要啊。”丹砂的目光转到野利身上。 她服了,吃醋还能吃到女人身上:“她祈祷的铜币是我给的,我又在跟前,肯定是替我祈祷呀。” “不该只想到你吧?”丹砂略带苦恼地叹息。 野利看了小沙弥一眼,你确定还叫他阿阇梨?跟他学什么,六根不净吗? 都尉见线索明了,说:“我和长史去街上问问吧,带着这个孩子再找找。” “我也去。”丹砂起身。 “您要不在宫里等我们的消息,今天还有些政事。”阿含暮劝阻。 “找人就是正事。”丹砂瞥了他一眼,神情肃然。 少年七上八下,忍不住悄悄问野利:“姐姐犯了什么事,偷拿了宫里的宝贝吗?” 野利笑眯眯揶揄道:“她偷了一颗心。” 少年听闻,不禁脸红。 阿含暮听她目无尊长,神色严峻,野利赶紧放话:“我看朱嬴这回刻意现身,让这少年报平安,又故意不露面,是在和我示威。哼,看来我也得拿出真本事,和她好好比一比。” 一行人到了街上,下属回复,并没有第二个人发现朱嬴的行踪,野利正要感叹此女恐怖如斯,见老师瞪她,连忙住嘴。 众人都等丹砂发号施令,他望着街市,思索道:“只能挨家挨户去问。” 都尉正要下令,丹砂说:“我去。” 都尉想要阻拦,王君身份尊贵,亲自搜城找宠姬有失体统,阿含暮使眼色制止她,丹砂心态偏执,今天非发疯不可,或许传扬出去,说不定朱嬴感动,能够早点出来,结束这场闹剧。 丹砂从早问到晚,阿含暮看野利神色自若,忍不住训斥:“你就这么冷心冷肺,袖手旁观?” 野利喊冤:“老师,我也寸步不离跟了一天,不也问了吗?” “你们玩游戏上头不管别人死活了?现在城里谁不知道王君找人,她得多没良心才继续藏起来?就为了赢你。”阿含暮斥责。 “我不许你指责她。”丹砂声音嘶哑,神态疲惫坚决,“即使你的指责教她现身,我也请你不要说她的不是,好吗?” “大人,我们的游戏不久就会结束,她一定会现身。您真的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找人。”野利无奈地说。 “我知道,我知道,游戏是你们之间的事。”他喃喃自语,“但是我和她、我和她……” 他产生很不舒服的预感,上一次说话时,好像,有点怪异,可是他说不出来。他一遍遍回忆,试图理顺头绪,看似完整的经历之下,存在一段若有若无的空白,亟待他去填补。 阿含暮察觉他神色不对,适时开口:“别找了,现在她是风里的一粒沙子,你找不到她的落脚点,不如回去想想,可能有些线索。” 回宫以后,丹砂步入寝宫的卧房,房间精致雅洁,罗帐是冷绿的,烛火映照下泥银佛像闪动寸寸寒光。他坐了一会儿,心中不适,回忆起侍女提过庆典期间她长居阁楼,起身上楼。 静室空无一人,温润香气沉积在方寸地,桌上画册有翻阅痕迹。他坐在案前,微风吹拂周身,沉浸残梦中。 他忆起那晚的事,信手推窗,走上屋顶,抬头一轮寒月,他在想朱嬴当晚的情景,走出来,望天,前行,看见花园,花,灯,树,那棵树,菩提树,她也看见了? 他盯着菩提树看了好久,发现一丝游动的金光,很是古怪,吩咐侍卫长弄下来,是破碎的琉璃耳珰,连着一条金链子。 他很熟悉它,朱嬴常常趴在他的肩头,湛蓝琉璃敲在肌肤上,清清凉凉,伴着她清脆的笑声,宛如水晶在金杯里晃动。琉璃上布满了划痕,失去了往日的光彩,仿佛锈迹斑斑的钥匙,他要握住它,旋开一扇暗门,寻找或许不太愉快的答案,如果这是唯一能找到她的路,纵然布满荆棘,他也义无反顾。 丹砂召见汇报朱嬴动向的一双侍女,询问:“那晚小姐真没有和你们说什么?” “没有!我们是新来的,不能接触小姐。” “我问的是,她,有没有说什么?” “啊,对不起,我们会错意了。小姐确实说了一句,不聊了?守夜多闷啊,说说话呗。” 领头的侍女和女官都觉得毕肖朱嬴的口吻,暗暗松了口气。 被诘问的侍女赔笑:“都怨我们不懂规矩,只顾拆绸子干活,打扰小姐安静。” “你们说了什么?”丹砂若有所思追问,他意识到,她走之前,给他寄出一封密信,一双无形的手缓缓拆开。 “都、都是一些琐事。记不清了,无非是吃穿和俸禄,还有一些家事,微不足道。”侍女诚惶诚恐,她们对过词,应付了两轮问讯,连一同值夜的女官都被应付过去,由此沾沾自喜,万万没想到王君会旧事重提,问得如此敏锐,三言两语逼得她们节节败退。 丹砂一手支额,不说话,望着下头两个侍女,平静的神情中带着少见的阴郁。他相貌风度极佳,颇有人缘,但这个姿态充满了压迫感,令人生畏。 他翻转手腕,从指缝中倏地漏下来一段金链,微微晃动,金光灿烂,吊着星点碧蓝。 侍女看到这精巧的首饰,如同看到绞索晃荡,立刻跪下来,如丧考妣地哀鸣:“王君、王君大人恕罪,我们、我们冒犯了小姐。” 阿含暮来了,略略看了周围,房间气氛阴沉怪异,两个侍女如筛糠般抖动身躯,痛哭流涕。 丹砂一点点收回链子,缠在指尖,灵巧缓慢地把玩,似乎在和一条纯金的小蛇亲昵。他今日没戴佛珠,手上这件金器格外醒目,琉璃残片蓝光闪烁,仿佛灵蛇吐信。 “我们、我们实在不敢说,怕、怕玷污了您的耳朵。”侍女苦苦哀求。 “她警告过你们,而我,现在也在警告你们。” 阿含暮看侍女脸色发白,他并不同情她们,但看到丹砂咄咄逼人,低声说:“让她们去问吧,感觉不是什么得体的话。” “我要听,一个字也不准错。” 侍女抵抗不住,伏在地上复述: “这宠姬是什么身份呢?惹得咱们守到半夜。王君宠她,也没有一官半职,又不是千金小姐。” “听说她狂得很,将天比地,拿自己去比女王,哼,不要脸!” “她不长久啦,这次连庆典都不能去,锁在房里,怕出去显眼呢。” 女官和领头的侍女吓出一身冷汗,她们很清楚王君对朱嬴宠爱至深,这下子不光她们俩要治罪,连带旁人也要受累,不禁心生怨恨,只盼望上头可以从轻发落。阿含暮思忖这两人死得不冤,看这两天他发疯,当场拿绳子绞死她们出气也不奇怪。 房间里响起丹砂的轻笑,笑着笑着,他慢慢收紧手,攥住残损的耳珰,仿佛握住朱嬴的指尖:“是谁给你们胆量轻慢我的爱人?” “带下去,告诉都尉,她们羞辱我的名誉。” 游戏结束 丹砂的手渗出一缕鲜血,侍女立刻找来绷带和药,他不要人服侍,从伤口拔出嵌入的琉璃,放在罗帕上,尔后处理伤口:“戏已经看完,怎么还不走?” “……”阿含暮难得迟疑。 “哪怕今晚死了,没见到她之前,我不会入轮回。”丹砂以清水濯洗染血的琉璃,心平气和中带着固执。 “我来和你道歉,我犯了一个错。是我和她提出打赌,她没有答应,她不愿意用你的私事来做赌约。这件事,是我下作。” “我不怨你,因为——我也下作。”丹砂手心放着碎裂的琉璃耳珰,正如他破碎的心。 阿含暮知道他主意已定,便说:“我随时等待你的决定。” 丹砂打发侍女出去,慢慢躺下来,在枕边看到黄玉指环,不是最昂贵的首饰,她向来都只拣好玩的,像狸猫陶俑。他拍了一下,闷闷嗡了一声,像在呜咽,不堪入耳。 这华美的牢狱。 “根本不是喜欢。是寂寞吧?寂寞得发疯,却无处诉说。” 又到了白天,野利牵着一条小奶狗啪嗒啪嗒溜达,撞见学士,他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可真悠闲呐。” “在找哪,我还带了帮手,喏,纯种猎犬。”野利用脚尖轻轻一戳狗崽子,证实自己所言非虚。 丹砂也到了,一言不发跟在她的身后,脸色奇差,好像死过一样。 “咳咳,要不,要不老师您,还是王君大人先行?”野利受不了身后追着两个鬼——一个恶鬼和一个怨鬼。 “猎犬先走。”阿含暮压抑怒火命令。 野利干笑两声,无奈听从,心想我这是找人么,纯纯游街示众。好在她很快适应了,甚至慨叹朱嬴这回真是坏出了新的境界,她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。她完全可以在昨日现身,结束残酷的游戏,停止折磨王君,她早赢了,这个男人已经彻底臣服。 但她没有罢手,一定要到最后一刻,不管天崩地裂。如此决绝的作风,要么是不懂事的孩子,要么是……此女果然恐怖如斯。 钟声敲响,空气中残留蜂鸣的余音。暮色让丹砂的眼神亮起来,仿佛沉睡的僵尸感应到夜晚的召唤,但又像回光返照。 报时声如同风中砂砾落地。尘埃落定。 “时辰已到,我赢了。”城墙上落下朱嬴的声音,三人抬眼看到寻觅已久的人。 野利跳脚笑骂:“嗨,你这女人!这么一声不响看着我们一路走来?!” 朱嬴摊开双手:“品尝手下败将的懊丧,就是胜利者最大的乐趣啊,我的朋友!” 阿含暮看到丹砂要去逮人,低声说:“拖住她。” “嘿,我们找你这么久,整个王城都要翻过来了,你忍心不现身啊?” “所以我很认真地藏啊,要不怎么对得起你的大阵仗?” “你不会一开始就想算计我们帮你找人吧?”阿含暮的口气变冷,他太明白野利惯会恶作剧,这不是游戏,是针对他们管教的报复。 “学生还要继续拖延时间吗?” “继续啊,继续羞辱我们啊。”阿含暮冷笑,这段城墙的入口非常远,她们应该算计好了。 “哎呀,老师,果然不好骗呢。”野利笑了笑,冲着城墙上面高声说,“喂,我们是朋友吧?有必要这么在意胜负吗?” “比试开始,六亲不认,一决高下!”朱嬴趾高气扬回应。 野利心想,她果然像最耀眼的一道阳光,肆无忌惮地燃烧,即便会灼伤,也令人不忍责怪。 丹砂已经上前堵人了,师徒俩自觉回避,野利抱起小狗,心想,这下有乐子看了。脸上浮现笑容。学士看到她兴奋的笑容,担忧地望了一眼上面的两人。 城墙上热风强劲,如同流动的阳光,席卷全身。 丹砂奔向朱嬴,受伤的手揽住她的手臂,头抵着她的,闭上眼,轻轻喘气,失而复得的激动心情让他一时哽住了。他贪婪地重温她的气息,触感,呼吸,这令他魂牵梦萦的存在。 她伸手隔开他,冷静地说:“大庭广众,请您注意仪态。”她靠着城墙,转过来面对他。神态安静,透着罕见的淡淡的宽容。甚至有点怜悯。 她没有继续说,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。他如鲠在喉,一切清清楚楚,她的动机和去向,她做了无懈可击的充足准备,他无从下手。他善于理解精微奥妙的典籍教义,但她有另一种高深的表达,用言语、氛围、经历述说想法,言语反而只是最表面的,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 他的无数诘问被她不声不响化解了。她精炼得就像一道法度。他的弥补是回顾案情,并不能亡羊补牢,过去不可追,只有将来能够争取。 “你——今晚回宫吗?” “不回。明天我有事,会去宫里一趟。”她迈开步子,他也随上。 丹砂很想问她去哪里过夜,这些天经历了什么,但明白不可操之过急,勉强收起自己的幽怨,暗暗告诫自己克制,哀怜地追问:“……吃饭了吗?” 朱嬴停下脚步,翻身坐在城墙上,手靠在凸起的石块上,夕阳照耀的城墙是金色的。她恍如坐在榻上,靠着丝绸方枕,而不是露天的坚硬城墙。这是汉人特有的坐姿,尽管舒展从容,但是感觉不到半点柔美的少女姿态。很久以后他才明白,这是未央宫的主宰在遥遥凝视西域,用汉语来说,叫做——睥睨。 “结束了,王君大人,我的食客生涯。”她的西夜国语言还是不太地道,尤其是很少用的称呼说得不流利,不连贯中蕴含他无法违逆的决绝力量。 她发现了他手上的绷带,看了一眼,仅仅也就是一眼,没有任何话语,甚至没有丝毫关切相关的表情,仅仅在接收一个细节。他明白,她对他,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温情。 次日的殿阁,哪怕最放诞的野利也有感于他宁静忧伤的心态,不敢出声。女官前来禀报:“小姐呈交了文书,问我找份活计,我先来同王君大人请示。” “什么文书?”野利拿过来,“侍卫请辞?” “还有。”女官又呈上。 丞相看了看:“宫女请辞?” 阿含暮也分到一份,旋即摔下:“什么东西!” 三份文书都汇总到丹砂手上,野利不要脸地夸:“该说不说,她还挺细心,生怕咱们看不懂,刻意用的是匈奴语,字迹工整,措辞得体,颇有几分,几分……不合时宜呢。” “让她上来吧。”丹砂静静放下纸张。 我说分手就分手,不理你接不接受 朱嬴露面,先看野利,她笑嘻嘻用手在脖子上划了划,意思是你这么干,某人死定了。 看到朋友抛出来的暗示,朱嬴完全误会了,暗想,看来今天是一场硬仗啊。面容染上踌躇满志的光彩,又带有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桀骜。她虽未曾佩戴刀剑,伫立在堂下,稍稍露出人挡杀人,佛挡杀佛的架势,唬得众人面面相觑。 野利连忙冲老师摆手,表示自己何其无辜,绝无拱火之意。 “朱小姐,我们已经收到您的请愿书,有些疑惑,不知方不方便详谈?”丞相很和蔼地问。 朱嬴心想,舅舅说过,但凡有人问不知当讲不当讲,必然没有好话,哼,本姑娘怕你,嘴上依旧谦虚:“大人请问。” “这宫女请辞有些令人费解,我们不明白您的想法。” “我不是写了三份吗,宫女不行,还有别的,意思到了就行。” “侍卫也不太对呢。”野利略带不好意思附和。 “是吗?就……”朱嬴眼珠子左右转动,只有一根独苗了。 “你知不知道身为宠姬该做什么?”阿含暮心想你们好歹只是驴唇不对马嘴,我看的简直是不知所云的垃圾,正色道。 朱嬴疑惑地问:“宠姬,是什么意思?” “你不知道自己是宠姬?”阿含暮顾及场合,极力克制怒火。 “宠姬?呃,女人的意思吗?”朱嬴猜测,拍了拍自己的胸口。 “咕!”野利捂住嘴,咽下笑意,“王君的宠姬不就是他的女人嘛,也没错啊。” “我真不知,你们都叫我‘小姐’,我还以为小姐是个什么职位呢。”朱嬴嘀咕。 老丞相看闹得不像话,想要递个台阶:“学士,让朱小姐看一下辞典。”她这会儿猜出,必定是王君顾虑“宠姬”不好听,不让人当面如此称呼朱嬴,她自然也就不清楚。 宫女捧来西夜国的典籍,阿含暮熟练翻到一页,没好气地交给朱嬴,拇指按在词条上,示意她该看哪里。 这本典籍字迹密密麻麻,书面语后面跟着详细的解释,她用手指着,逐字地默念,倒也能读懂。 “这个词来自梵语,代表达官贵人的女眷。”学士冷冰冰解释。 “哎呀,终究我还是吃了不识字的亏啊。”朱嬴略带调笑地说。 野利看老师亲自教朱嬴认字,冷脸上课,贴身教学,朱嬴也毫不退避,这两人的气氛有点微妙,竟然营造出了大庭广众借着指点功课隐秘调情的错觉。 她还在编排子虚乌有的艳史,浑然不知当事人的心境。朱嬴对阿含暮生厌,就是坐在他腿上也嫌膈应,他也一样,恼火得已经不把她看作女人了,丹砂护她太紧,自己一腔怨气无处发泄。两个人超越男女大防的恨意也是颇有默契。 丞相转头看到王君神色格外不善,咳嗽两声。阿含暮回神,归位。 朱嬴一合字典,大大咧咧说:“我知道了,就这个宠姬,学会啦,回去再写一份,不会错了。” “那么,你教我,宠姬怎么请辞?”阿含暮深吸一口气。 “那就和离?判离?”朱嬴和野利混,蹦出两个词儿。 “你怎么敢?”他咬牙切齿地问。 朱嬴和他对视,微微眯着眼,不满之情溢于言表。 野利幻想,炸裂呀,她会不会冲过来强吻老师啊?亲完以后,还说一句,你就是我的理由!讨厌,好刺激哦。 女官低头担心扭来扭去的她:“长史,不可失态。” “我已经变态。” 朱嬴吸气,吐气,不耐烦说:“意思嘛,是这个意思了,你懂的呀,这么理解吧,学士能者多劳。白读这么多书了(小声嘟囔)。我先去执勤。” “小姐,没完事呐,您不能走。”女官看朱嬴离开座位,赶紧挽留,就差下场拉住她。 “我都和她们说啦,你安排我去守门。”她笑盈盈望过来,笑容很是天真无邪。 “你不能走。”丹砂终于说话,他站起来,“你去哪儿,我就去哪儿。” 众人坐立难安,很不适应他露骨的占有欲,这句话分明就是说我赖上你了。外面艳阳天,殿阁内阴云密布。 “王君大人,我斗胆请您在词典里加上两个字——”朱嬴站在阳光里,嘲弄地一笑,仰头迎向他的目光,掷地有声, “分手!” 野利十指交叉,做作地叹气,心悦诚服,不愧是我的姐妹,这事说白了不就是一个女人甩了一个男的,咬文嚼字做什么?一击必杀,果然是爱情刺客! 一连几天,大家都不敢公开谈论。女官私下问野利,朱嬴还在王城,是不是暗示王君还有机会。 野利挤眉弄眼回答:“有没有机会不知道,没有钱是真的。爱情,真是不讲道理。老师去哪儿?” “去拜访无理取闹的爱情。”阿含暮阴阳怪气。 他本来以为丹砂失恋就失恋,顶多回去自闭,结果他弄到朱嬴站岗时间,她执勤他就要去陪着,她休假,才是王君议事时段。他受不了规律的生活变得黑白颠倒,决定去找朱嬴谈谈。 她站岗的城门靠近码头,人来人往,很好,王君大人雨露均沾,先是给王城居民表演挨家挨户追爱,如今不忘给八方旅人上演低声下气求和,真是戏瘾大发! 他把朱嬴叫一旁:“你不能骗骗他,将就和他暂时过一过吗?你对他到底哪里不满意?” “我现在压根不想找男人,你懂我呀。西夜国要是单身犯法,你比我更有资格上断头台,学士。”她漫不经心地回答,轻佻地点了一下他的肩膀,转身就要走。 “和他相处要这么难受,你们之前算什么?”他嫌恶地拍了拍,忍耐着她的调戏,追问。 “冬天穿棉袄暖和,你要一直穿到夏天吗?我看在野利的面子上,才和你心平气和地谈话,再多管闲事,我保证,你会后悔终身。”她转头回答,脸上带笑,目光充满警告之意。 朱嬴回到岗位,将入城人员的信息写在一根根简牍上。 原本,旅人十有八九趁机搭讪两句,奈何丹砂寸步不离,就算是不认得王君的路人,见到两人之间不可言说的氛围,都不敢多说一个字,不自觉回避。朱嬴不怕,不就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。 她记录眼前大叔的家乡,来自蒲昌海,念了三遍,不会写,看着大叔说:“你写?” 大叔愣住了,他目不识丁,做不到啊。 “这个地方也叫盐泽,我帮你吧。”丹砂替她补完记录,看见两个人的笔迹都在一处,抽出一根空白的简牍,重新誊写副本,拿去交差,原始记录收了起来。他的书法很优美,放在一堆勉强算是字的简牍里非常突兀。 你这辈子只能睡一个女人吗 又过去几个人,这会儿闲下来了。 “王府就在不远处,你可以搬去住,如果宫里令你不自在的话,那儿规矩没有宫廷森严。”他深思熟虑,好容易找到示好的理由,小心翼翼开口。 “多谢,不用。”朱嬴想,又来了又来了,“我已经没兴趣再当阁下的情妇了。” “不,你不是。我已经严惩污蔑你的人,她们轻慢你等于侮辱我。你觉得我有任何不对,我都可以改。”他的语气有点急促,恨不得把心掏给她看。 众人知趣,纷纷到另外一侧通行。朱嬴表情略带苦恼,他可真是找死! 她眨了眨眼睛,微笑问:“你这辈子只能睡一个女人吗?” 丹砂呼吸一窒,忍着羞耻说: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 “哦,那不是啰。”她信手拾起他长长的金发把玩,“好办,你再去找别的女人,走了一个最喜欢的,还可以来一个最温柔体贴的,一个最活泼可爱的,一个最高贵典雅的。” “朱嬴,我有权利为了爱情从一而终。你可以不信,但不该诋毁忠诚。”丹砂一心求和,但她轻慢的姿态刺伤了他的自尊,他克制不住反驳她轻浮的言辞。他微微低头,从她手中轻轻扯回头发,婉拒她的亵玩。 “付出忠心就能得到爱情的话,和买卖有什么区别?大人,回宫当你的大情圣,不要再来烦我。我和你不是一路人,就像你喜欢玩的是小鸟,而不是啄人的鸢,我就是那只鸢。”朱嬴玩味看着落空的手,拇指摩挲茧子,这是习武留下的痕迹,即便手中无剑,她也足够尖锐冷酷,现在,她改用唇枪舌剑。 “那么我从现在开始爱上鸢。”他坚决地说,像表白,也像宣战。 朱嬴翻了个白眼,厌倦了爱情游戏:“你对我的了解,不如阿含暮。他至少能一眼看出我的恶毒本质,如果是他去处理宫女诽谤,就会看出是我刻意下套。” “我知道,你留下耳珰,是为了保留证据,指引我们执法处理。”丹砂敏感察觉到,她试图将话题引向前所未有的危险阴暗的方向,他竭力拉住她,尽力走向光明。 “不对,如果要执法处理,最直接的法子是告诉贴身宫女或者女官,但那两个家伙启发了我,她们很崇拜权力,不如教她们承受最高掌权者的雷霆之怒,再无翻身可能,在此之前,还不能给她们一个痛快,要用恐惧令她们夜不能寐。她们也是我眼中的‘鸢’。”她语气快活,眼睛闪闪发光,笑得很甜,这笑容是刀尖的一滴蜜糖。 “……”他错愕地看着她,难以置信她设下借刀杀人的陷阱。 “那天的事,我是故意的,我知道你很抗拒,我也可以立刻住手,但是践踏你真的有趣极了,我在践踏整个王国最尊贵的人,亵渎你笃信的神圣教义,我凌驾于你和神明之上,多迷人的时刻,让我欲罢不能。”她的笑容变得轻狂。她遭受的冷落,一定要给予最刻薄的回击!他敢来,她就痛快兑现! 丹砂压抑内心的愤懑和耻辱,半晌说:“但是,你后来惩罚自己了,你……很守规矩,忍受我们的安排。”他很痛苦,也很清楚,自己不是在宽恕无知者无罪,他在为渎神者开脱。 “因为我找到了新的玩法,让你们自动走到笼子里,心甘情愿接受凌迟。”她撕碎他不堪一击的谎言,挥洒恶意。 “说到底,也是我先自作主张,用权力和道德束缚你。”他已经无法粉饰她的恶行,只能祈求神灵容许自己分担她的罪。 “不错,你在贸然挑衅魔鬼,唆使她动用所有力量去报复。告诉你哦,长安少年最流行的游戏,是用金子做的弹丸打小鸟,救你的那几颗杏子,也不知是多少只小鸟练出来的准头呢。”朱嬴毫不领情,痛痛快快撕下画皮。 “够了,不要再说了!”他痛苦愤怒地喝止,头晕目眩,那个耿直的,热情的,善良的女孩哪里去了? “高贵的王君大人,从头到尾,我只是在玩弄你呀!”看他摇摇欲坠,她犹嫌不足,伸手推了一把。她故意说得很大声,确保人尽皆知,彻底碾碎他的尊严。 他竟然勾引她,蒙骗她当什么宠姬,哼!胆敢羞辱汉朝郡主,没有教他断手断脚,算她大发慈悲!她朱嬴栽了个跟头,但,她不怕别人笑话,谁欺负她,她就打回来,挣回面子! 丹砂遭到当头棒喝,震悚烦乱,他从来没想到她竟然——竟然以凌虐他人为乐趣!她的作恶完全没有苦衷,只是为了寻欢作乐。他不过是供她蹂躏取乐的玩物。难怪他感觉不到她真情流露,他误将毒蛇蛰伏视为女子的娇羞,时机成熟,她肆无忌惮亮出毒牙撕咬,使用长长的身躯绞杀!他居然迷恋天真邪恶的魔女! 他失魂落魄回宫后,野利现身,表情复杂地遛狗,朱嬴松了口气,弯腰抱了小奶狗,嘬嘬嘬逗它:“都说狗男人狗男人,可是男人哪有狗好玩儿。” 另一个侍卫来接替她,她起身抱怨:“人好多,写得手都酸了。” 野利看她甚是薄情,扶额叹息:“你该不会为了偷懒,故意羞辱王君吧?” “可我真的很累,物尽其用,不对吗?” “我自认为道德败坏,都快听不下去了,你真的很过分。” “我也觉得自己可怕得很,所以不怎么找男人,架不住男人找我。” “王君大人有哪里不好啊,你这么玩他?” “我知道他是个好人,特别完美,我爹也做不到这么迁就我。即便我那时候卑贱又丑陋,他也没有以貌取人,反而雪中送炭,圣人,实在是圣人。” “你一清二楚,还能这么狠心?” “这是我的本性,我知道是非,但不在乎,天哪,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?我为天下善良的人悲哀。” 在城墙上,朱嬴给狗子洗澡,野利问她:“以后去哪儿?” “不知道,看薪水能发多少,盘缠多就去远一点,少就去近一点。我没正事,家里安排我随意走走。” “你们的皇帝是英明的,知道让你做正事还不如不做。还没干正事呢,我们就已经被你弄个半死。你这人真是爱又爱不得,恨又恨不了。” 朱嬴给小狗擦干水,撸了撸,斜了她一眼,走到墙边,冲着下面喊:“喂,你去吃饭吧,我发现了。” 野利循声望去,一个路人匆忙离开。她知道这是丹砂安排的眼线,被她看穿,便是任务结束,自言自语:“这也是你的本性。” 丹砂已经回到王宫,坐在杏树下,苦笑两声,和阿含暮说:“我已经放下了。很抱歉,最近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,我想今后会和以前一样……你不高兴吗?” “坦白说,有点累。内心还是为你高兴的。” “可以请你去坐坐吗?” 阿含暮陪他去寝宫聊天,宫女进进出出,沉默更换陈设,那人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。 “这段时日我盲目强求,才领悟到平静是最珍贵的财富。或许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,是我执迷不悟。” “是的,你们一直都不顺,不是吉兆。分开对彼此都好。” “你的生日快到了吧,今年不如好好热闹热闹,我带王女一块儿去。” “嗯、嗯。”阿含暮和他喝了一杯。 入夜,丹砂回到卧室,所有陈设都换回来了。这一夜的睡眠格外平稳,他获得了久违的平静和满足,朦朦胧胧醒来,鸟雀呼晴,仿佛庆祝他的新生。绳结缠绕手腕,如同安静流淌的血脉。 他看着杏子稀稀落落,想到人生各个阶段,春华秋实,无所谓优劣,没必要用灿烂贬低萧瑟。 众人见丹砂恢复常态,甚至比以往更加通达,都暗自庆幸。几个熟人聚会闲聊,纷纷感叹岁月静好。 女官问野利:“王君得到解脱,长史觉得不好吗?” “没说不好呀。嗯,没事。” 都尉说:“舍不得朋友干嘛还来啊?” “没钱吃饭了呀。”野利没精打采地回答。 丞相诚恳说:“朱小姐要是盘缠不够,我可以借给她。”都尉和女官也附和。 野利挤了挤眼:“各位大人不如先解解近渴?” 都尉尴尬:“呃,啊……” 女官小心说:“借给朱小姐只此一次,借给您的话不好说。” 赶在野利翻脸之前,丞相忙问:“朱小姐何时启程?” “她说十天以后吧,先领了俸禄。不过日子算来算去都不好。” 都尉说:“宫里有采买的货船,咱们装作商船,送佛送到西。” 大家一致赞成。野利去撺掇朱嬴,她看得开,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,也管不着日子了。 摸一摸我,就当是摸一条狗 朱嬴坐上船,望着越来越远的西夜国,心想,这辈子或许不会来了。下个地方去哪儿呢?元英也在西域,要不要找她? 这时,船颠簸了一下,她以为是常事,没有留心,过一会儿,船身剧烈晃动,她返回船舱询问,水手说:“姑娘,可能是上游发洪水。咱们赶紧回避。” 正朝避风港驶去,不远处有船摇晃,喊声震天,朱嬴认出是王城港口来往的渡船催促:“快去救人!” 风高浪急,渡船上有人失足落水,乘客惊慌,十分拥挤,压得船更加歪斜,落水者接二连三,有人哭号:“孩子!我的孩子!” 朱嬴看到小儿沉浮波浪间,立刻跳入水中,凭她水性上佳,也颇吃力地抱着小娃娃上船,交给人施救。 她心中纳罕,洪水过境的地方难道没有报信么? 渡船风雨飘摇,三五个汉子主动跳水,泅渡娴熟,舍近求远,避开救援的船只,竟然要从江心游到岸边。朱嬴看了又看,有几分眼熟,都是船员,看来是天灾,更是人祸。 眼看越来越多的落水者,老弱妇孺伸手呼救,大船即将倾倒,她再次挺身而出,有人拉住:“姑娘,太危险了!” “船员弃船,有蹊跷,抓住他们!”她再次跃入水中。 朱嬴救的孩子挣扎哭闹,她扎了一个猛子,孩子才稍微平息。她脚下一凉,感觉如同刀刃掠过,生生削掉鞋子。 她用尽力气,托举孩童,脱手刹那,腰下仿佛遭到数只有力的手猛烈拽下,无暇呼救,已经卷入河中。她看到骤然冰凉的太阳,心中破口大骂,她做好事是不是倒反天罡! 太阳仍然挂在天上,但江风鬼哭狼嚎,一路吹到宫苑,杏树的叶子刷刷掉落,风声惨淡尖利,宛若鸢飞戾天,众人本来在议论阿含暮的生日宴,这时无人说话,和乐气氛无影无踪。 丹砂捻着翡翠玉珠安神,狂风骤然撞开侍从合上的门,扑灭所有灯烛,夹带尘土,不少人呛咳。野利目睹那团灰蒙蒙的妖风,像是冤魂乍现,喃喃自语:“好重的怨气。” 丹砂虽然沉默,也感到了浓重的不详氛围,不光有怨气,还有死气。 少顷,急雨般的脚步传来,女官入内汇报,渡船遇上洪水倾覆,恰好得到宫里采购的船只搭救。 丹砂严肃道:“汛期素来停止航船,为何冒险摆渡?” 女官回答:“洪水突袭,有船员跳水自救,却不救人,也不同我们呼救,已派人追捕。大约船家是知情的,只是心怀侥幸,还多载客人,因此溺水者甚多。” 丹砂安排人手处置,数珠祈祷,等待后续情报。大约过了两个时辰,才传来消息。报信人说溺水者仅能救上来六七成。幸亏施救者有惊无险,得以脱困。 “船员弃船而逃,能在洪水中救人已经相当不易,学士整理逝者和施救者名单,我代表王女慰问。”丹砂吩咐,继续数珠。 报信人一一念了,到了某处:“……这个字认不得。” 交给阿含暮,他看了眼:“……先读下面的。” “好、好。” “拿来。”丹砂数珠的手一顿,沉声打断。他的姿态仍然沉静,但是学士嗅到了死灰复燃的危险气息。 阿含暮不理会,啪!丹砂的手拍在桌上,手串丝线登时崩裂,碧绿念珠如青杏般摔落,满地凌乱。 学士撇过脸,交了出去,王君看了一眼,立刻走下座位,下令:“派人把朱嬴送入王宫。” 阿含暮扯住他的手臂:“你说过已经结束了。” 丹砂一闭眼,似在努力平复汹涌的心绪,旋即说:“不必入宫了。” 阿含暮松开手,只是呼出半口气,听到王君继续说:“王宫路远,以王君的名义,火速送到王府。” 阿含暮立刻抓住他的手臂,低声提议:“学士府在医馆附近,送去那儿未尝不可。” 丹砂目光冷漠又乖张:“你有什么资格碰她?”说罢拂袖而去。 他骑马回到王府。众人看他破天荒只身回家,连忙通知家主。他下马进了宅院,管家禀告:“王君,人在客房。大夫在诊治了。” “为何不送到我的房间?” “呃,我以为小姐是贵客。要不换到您的寝室?” “算了,不要惊扰她。” 丹砂来到客房,无视行礼的侍从和大夫,全部心神都在卧床不起的那人身上,坐在床旁,毫不顾忌旁人的目光,俯下身子,脸庞贴了贴她的脸颊,如释重负,长长出了口气,仿佛信徒膜拜重新降临的神明。 大夫窥见他的神色,不是惯见的焦急担忧,而是异常温和舒心。 他握住冰凉的手,瞬间收敛病态的笑容,郑重问:“为什么还不醒?” “小姐病情不致命,但呛水受寒,太过虚弱,一时昏迷。”大夫答道。 丹砂默然,管家又问:“大人,家主问您是否需要加派人手照顾。” “转告母亲,谢绝探视,没有我的命令,闲人免入。” 不知过了多久,朱嬴微弱的呼吸缓缓变得平稳有力,一口凉气咳出来,龟息法解除,神志逐渐清晰,有人用温软的巾子擦拭脸颊,她聚焦散乱的视线,看到丹砂的脸。 “这是哪儿?” “王府客房,喜欢的话,也可以搬去我的寝室。” “我喜欢去医馆,麻烦王君——” “不行,我怎能假手于人照顾你?” 他擦完脸,又端来羹汤,一点点喂她,朱嬴堪堪喝了小半碗便喝不下了。丹砂放下碗,摩挲她冰凉的手足,问:“冷不冷?我抱着你睡罢。我刚沐浴。” 他一脱绸衫,仅着轻薄的罗衣,和没穿差别不大,朱嬴疑心他贼心不死,在色诱自己,他的容貌自是一等一的,若到长安,舅舅要是雄心不已,没准赏个美人当当。 饶是欣赏他动人的身体,朱嬴的表情也很平淡,既不害羞也不厌恶,如看。丹砂微觉失望,知道她聪明过人,但他以为彼此都是初次,她在这事上会直白些。他不懂,这小姑娘用了点帝王心术。 身子虚弱,精力衰微,她搁置争议,休养生息,昏沉睡去。 她是被摸醒的,他不住抚摩她的脸和四肢,纵然知道他是试图让自己温暖起来,但,他的脸磨蹭她的面庞,嘴唇状如无意地碰她,吻她,朱嬴咬牙切齿:“住手,不许猥亵我。” “你碰了他,却嫌弃我的触碰。”他的声音和房间一样幽暗,还在不依不饶厮磨。 她忍无可忍,但凡他靠近,她张口乱咬,他仿佛不知道痛,迎上去,唇舌辗转,把她的咬都吃下去,朱嬴甚至听到他喉咙里的轻笑。 她决定攻心为上:“你说的是——” “我讨厌听到你口中任何男人的名字。”他的手指抵住朱嬴的嘴唇,握住她的手,低吟,“你摸摸,摸一摸我,就当是摸一条狗,一条冲你摇尾乞怜的狗。” 朱嬴翻了个白眼,他说什么鬼话?他在宫里虽变态好歹是个人,回家就成这样了?她决意不用惊讶的反应满足他,仍是很冷淡:“我的狗不会在床上撒野。” 丹砂抓住她的手,贴在颊上,发出满足的喟叹,垂下脸庞凝望她,以略微轻快的口吻说:“这条狗不听话,小姐费心教教他。”他握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,温习那日她演示的手印,不同于当时的羞愤,他半阖着眼睛,神情竟然是陶醉的。 他的头皮一痛,一缕亚麻色的长发被她手指绞住,听得她说:“我不会训狗,只会杀狗。”她如此虚弱,手腕都快抬不起来了,还能伺机反扑。他不忍她动怒伤身,并不挣扎,抱她在怀里,仍是不放手。 “可是它不想死,不愿死,只想陪你。”他的唇碰触她的耳朵,温热气息流淌,痴缠执迷耳语,“我心里只爱你,我只想要你,我只想得到你。” 她令我快乐,灵与肉极度的快乐,这就是道理 完全清醒以后,朱嬴很快明白自己被他软禁了,一时半刻分不清他是把她当成玩物,还是上杆子求着当她的玩物。 药熬好了,丹砂给她喂药,不免有点滴沾到唇角,他贴近病人,用舌尖舐去。大夫头皮发麻,完全联想不到平日庄重的王君私底下这般亲昵出格,就这么看着他一口口喂药,三不五时舔一下。 “宠姬这位子,我应该让贤于你。”她嗤笑道,不和他纠缠,闭目养神。 热度是半夜上来的,然后徐徐下落,满身大汗,丹砂替她擦汗,渐渐擦到脖颈之下,朱嬴说:“王府不至于连一个侍女都请不起吧?” “我怎能忍受别人看你的身体?”他擦了她的双手,缓缓解开衣带。 他吹灭烛火,在黑暗中替她除衫,在耳边幽怨低柔说:“一想到你藏身在人来人往的浴室,被人看到你的身躯,我就心如刀绞。” “你不点灯,是指望我的身子发光吗?”她没好气问。 丹砂轻轻吮了一下手指沾到的汗水,微咸,笑了:“别担心,狗刻骨铭心主人的身体。” 折腾了不知几天,她足不出户,昼夜昏睡,渐渐恢复知觉,察觉自己虚弱得厉害,暗自懊恼西夜国方她。 侍从定时卷起帐幔通风,这会子挂的是镂空帘子,似断非断。迦陵隔帘探病:“哥哥,姐姐好些了吗?” “她睡了。” “没有!”朱嬴反驳,死命掐他,力有不逮。 丹砂一笑,旋即躺下,将手腕上的翠玉串珠抹下,给她戴上。迦陵朦胧望见哥哥也卧倒了,迷惑不解,他情窦未开,不明白男女能如何亲密,侍从连忙拉走小公子。 丹砂看她半闭眼睛,不和自己对视,神色怏怏不乐,顿生怜爱,吻了一下她的唇瓣,柔声安慰:“好多了,嘴唇有了血色,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。” “是啊,我也这么觉得呢,但手脚还是没有力气,软软的。”她一睁眼,两丸乌黑的眸子盯紧他,声音一冷,“药里加了什么东西?” 他稍稍垂下眼睛,又抬起来看她:“一些安神的草药,希望你能好好睡一觉。” 丹砂知道她已经识破自己的企图,便让大夫调整方子。她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,病情时好时坏,有时能绕床走几步,有时成天懒懒躺在床上,一言不发。 他生怕药方不妥,无奈调来调去,起色不大,只能按捺住焦躁悉心照料。这日他跪在床上替她穿裙子,朱嬴歪在枕头上拨弄他的翠玉串珠,右脚挑起罗衣,就像掀开隐秘的帘子,贴着他的大腿内侧探进去,尽管绫罗遮住,但两人都清楚幕后一举一动。 “王君大人,您的杏子熟了。有只可恶的鸢在啄,需要我用连珠弹打下来吗?” 丹砂的呼吸加重,最后还是忍耐着,和她说:“你还没康复,我用舌头帮你吧。” 他强忍着冲动,柔情地舔吻了一遍,朱嬴很是受用,莺声燕语逐渐绵密,她的嗓音很轻盈尖俏,像纤细近乎透明的菊花花瓣,满室飞舞。丹砂情不自禁将沾染春水的舌头印在她的小腿上,仿佛炽热艳情的印章。 她晶莹洁白的身子上荡漾薄薄的胭脂色,香汗细细,零露瀼瀼,温暖柔细的绒毛都被沁出的汗水润泽。 她尚未恢复健康。他告诫自己。 杏子还未成熟,仍是酸涩。 他已无法坐等。他试图满足她来逃避情欲的考验,却不知道满足她,亦是更深不见底的诱惑。 抱着阔别已久的少女娇躯,仓促地重聚,既满足,又深深的不满足。 久违的释放,让丹砂既踏实又疲惫,他替她清洁以后,禁不住连日的操劳,搂住朱嬴沉沉睡去。 她待得他熟睡,轻巧走出去,管家赶忙劝阻:“小姐去哪儿?王君不见您会很忧心。” “大娘,我已经痊愈。帮我感谢丹砂的照拂。”她微微鞠躬,轻松绕过诸人,离开了王府。侍从不敢强行挽留。 管家小心转述了朱嬴的话,丹砂摸着脸沉思片刻:“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?” 众人咋舌,朱小姐难道会巫术?一喊名字就让人服服帖帖的。 朱嬴回到河边的城门,协助整理文书。丹砂刻意挑了休息时刻过来,在窗外看到朱嬴坐姿端正抄抄写写,手腕上依旧戴着他的碧玉珠串。她私下情态万方,一旦办事便心平气和,一丝不苟。 “小姐专注的样子很像王君呢。”女官微笑道。 丹砂心中一喜,走进房间,贴近她的后背,双手揉捏她的肩膀,不由得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。别人抢先退出,不敢围观王君大人旁若无人的恩爱举止。 片刻,他有点不舍地说:“我今夜要去参加生日宴。” “哦,反正我没钱随礼。”她猜到能请动他的人寥寥无几,捉住他的食指把玩。 他很高兴她不感兴趣,反握住她的指尖:“我晚点儿回来。” “我算了日子,今晚最宜各回各家。”朱嬴说,他惋惜地叹了口气。 她傍晚散步,渡口在修缮大船,遇到熟人,闲聊几句,她饶有兴趣看那些材料,笑说:“不知怎么地,总觉得格外合眼缘。”讨要了八根长长的钉子。 朱嬴走回城内,有个人交给她一张纸,说是野利约她见面。 走进房间,还没关门,有一队侍卫把守出口。 野利无奈地摊手:“你不该来。” “我的朋友,为了你的安危,就是鸿门宴,我也得来呀。”朱嬴坐下,拈了一块点心吃,就着茶,“学士府的厨艺。来,长史,我有问必答。” “你怎么看出不是我的笔迹,我写了一遍,老师再临摹,简直天衣无缝。嘶,难不成你看得出他的笔意与我大相径庭?” “扯什么诗情画意的,咱俩什么交情,只有书呆子才搞这些繁文缛节。” “小姐高见。不瞒你了,学士指使我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。” 朱嬴想了想:“难说。我哥哥天生神力,我打不过,就特别想要赢他,王君温文尔雅,实在让人有欺负的冲动。” “那么,老师那样的正人君子呢?” “嘻嘻,你在拱火,知道吗?” 她们软禁在房内闲聊,学士府宴会已近尾声,阿含暮略带嘲讽地对丹砂说:“原来你的结束,指的是换个地方,在王府继续花前月下。” 丹砂无所谓地碰了一下酒杯:“我今天有点忘形,恕我不能体会学士的忠言逆耳了。” 阿含暮探究道:“我也懒得浪费唇舌,倒想问问你,怎么又一头栽到她身上?恐怕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情人。我实在想不通其中的道理。” “她令我快乐,灵与肉极度的快乐,这就是道理。”他微微挑了挑眉,放下涓滴不剩的银杯。 学士油然而生忧虑之情:“你以前是个很平静的人,具有坚定的力量,现在有些癫狂,这不是好事,会害得你容易受伤。是因为我们一直寄予厚望,让你喘不过气,借助爱情的名义,反抗沉重的责任?” 丹砂似乎毫不意外,用淡薄的口吻反问:“回答这种问题,比起愤怒和失望的反应,无动于衷会更伤人吧?” “我让野利问问,你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,或者你还需要查漏补缺。”阿含暮明白了,丹砂彻底对朱嬴上瘾,自己只能致力于帮他别断药。 “两个姑娘在一起的危险程度不亚于让匈奴和汉朝合谋瓜分西域。”丹砂不假思索以王君的口吻断言,过去的理智影影绰绰。 阿含暮叹息:“这就是事实,它们已经达成了默契。我们一直在走绳索。” 丹砂缄默,动身告辞,护送王女回宫。 报复学士 送完客,仆人禀报阿含暮说王君在书房等他。学士走入房间,空无一人,他正想要开门去盘问仆人,门后出现一个窈窕的影子,头发上插着若干笔直的发簪,如同一只安静现身的蜘蛛。 “学士,生日快乐。”朱嬴笑说,轻盈坐下。 阿含暮面色略显凝重。 “上次我庆贺生日的对象还是汉朝的天子,连王君大人都未曾有此殊荣,学士为何如此冷淡?” “哼,多谢。” 书桌上有个蜘蛛塑像,朱嬴放在手上抚摩,嗔怪:“人家来了,你不开心,我不在,你又百般打听,难道口是心非是学士独特的情趣吗?” “说什么胡话,我对你毫无兴趣。”他的不快溢于言表。 “你反复纠缠,所为何事,不是在发骚么?”她恍然大悟一拍手,恶毒地嬉笑,“我懂了,原来你喜欢的是丹砂呀?不敢明说,只能以朋友的身份相处,苦苦压抑罪恶的欲望,只能阴暗地嫉妒和挑拨。” “住口,你在污蔑我。” “不用害羞,我见过喜欢男人的,喜欢女人的,还有都喜欢的。” “污秽!说完了?我告辞了。” “门已经上锁,你的仆人碍于王君的威严,不会轻易答应主人的传唤。” 他无奈叹气,转身继续对峙。 朱嬴起身:“我当初答应过你,会老实一个月,今晚就是期限。我警告你,不要胁迫我的朋友。” “作为交换条件,我能否请你停止操控我的朋友?” “爱莫能助,他现在就像我的一条狗,狗天生需要主人,他选择了我。” “你不仅在侮辱他,还侮辱了整个西夜国!” “他在床上像狗一样舔我,算不算侮辱你的国家呢?事关国体,我们在床铺上谈,听话,过来。” 他转身用力拽门,朱嬴迅速抛出绳索,缠住他的脖子,如牵线木偶般摆布他跌到床上,飞快拔下头上的长钉,将袖口和裤管钉死在床上,柔声说:“衣服扯坏了,外面的侍女姐姐可就大饱眼福咯。” “你一点不怕他知道?” “怕呀,但你更怕,不是吗?我们眼下可是一条船,哦不,一张床上的人了。” “他一定会过来。” “放心,他不敢进来,狗要听主人的命令才能行动。”朱嬴轻佻地用袖子拂他的脸颊,“老师布置的功课,我很认真地在做哦。我喜欢的男人类型,漂亮,聪明,好玩。似乎你也很符合。” 她翻身坐到他的胸膛上,如同镇压他的高塔,俯视他的脸,刻意拔下头发上最后一根锃亮的长钉,发髻如喷泉般滚落肩头。她举长钉到唇边,突然发难,将钉子穿透他的项链链坠,宝石崩裂,碎片打在他的脸上。 “我警告过你,不要再插手,否则让你生不如死。下次,这根钉子会出现在你的舌头或者喉咙里。”凑在耳边,朱嬴咬牙低语,起身,一脚踩在他的胸口,“转告他,这世上只有两类男人,我想要的和不想要的。” “差点忘了。最后一件礼物。龟兹锦,王君赏赐,上面画着弥兰的故事,学士已经过了琉璃宝城,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。”她脱下外套,扔在他身上,倏忽不见。 侍从姗姗来迟,弄开了门锁,丹砂进来看了一眼,转身吩咐:“学士身体抱恙,让贴身仆人进去侍奉。” 阿含暮脸色难看地走出来,丹砂坐在位子上,和往日一样淡定地拨手上的玉石串珠。两人相对而坐,丹砂和往常一样,谦和微笑,很轻柔地说:“辛苦你了,为我奔走,甚至以身入局。” “何必虚情假意,不妨开门见山。”阿含暮听出好友语带尖刺,他真成那女人的狗了吗,开始学会讨好她咬人了? “我受够了你的自以为是!别再多管闲事瞎掺和!别再坏你爹我的事了!”丹砂数珠的手一定,捏紧了玉珠,就像攥住阿含暮这个人,恨不得捏碎他的骨头。 学士听到丹砂头一次口出恶语,深呼吸数下:“这是你对朋友的态度?” “我如果不是你的朋友,就不会捉奸在床,你爹我还要褒奖你为国捐躯!”王君冷然起身。 阿含暮懒洋洋地靠着说:“我以身饲虎,并非一无所获,王君费心想想,你是她要的男人么?快走,不送。” 丹砂冷脸走到门口,瞥见野利,马马虎虎行礼,他哂笑:“你他娘也在这?” “王君是不是醉酒了,言辞如此粗鄙。”野利假惺惺惊叹,嬉皮笑脸,“恭喜大人,贺喜大人,我的好朋友终于怀春了,不过您怎么克敌制胜呢?” “有何高见?”丹砂知道她和朱嬴亲厚异常,必定知道不二法门。 “诶,小小长史,何德何能,瞎掺和呢?”她谦恭地回答。 王君从鼻子里笑了一声,回宫去了。 他在寝宫徘徊,毫无头绪,想要招来侍女咨询,又觉得朱嬴绝非常人,心思不可捉摸。开启梳妆盒,揣摩她的喜好。他又拈起那个破碎的耳珰,若有所思捻动。 半晌,侍女奉命请来太医。太医惊见王君脸颊染血,手指也是鲜红的。 丹砂温言解释:“不必惊慌,都怪我手法生涩,似乎比想象中困难些。”他看了看手指上的殷红血滴,神色遗憾,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痛楚。 太医忙上前处理:“下官必定用心医治,确保王君痊愈。” “不,止血消肿即可,烦请写入医案,是我自毁肢体,自请禁闭三日。”他对镜端详,自言自语,“应该赶得上节日。” “这个节日,叫做仙女节,大家都去求女神赐给如意的恋人。”野利带朱嬴逛街。 朱嬴挑选首饰:“赐予恋人?这个说法不好,恋人又不是牛马和俘虏,爱情应该是你情我愿,甚至你争我夺。” “你买这个呀?小孩子的玩意儿。大人可能需要一条结实美丽的狗链子。”野利冲她眨了眨眼睛。 “我们正人君子,不要说那些歪心邪意的话。小孩子怎么了?对我的家人来说,我永远都是他们的小孩子。” “想家了。” “有点儿。不过,我没找到自己的路,不能仓促回去。道德经有云,居善地——” “你的正气熏到我了,给我不正经一点。”野利挤了挤她,“王君特地举行仪式,感谢女神赐予他爱情。” “他这么爱表演,是该搭台子过瘾。找个方士,让我和他交换身体,他去谈情说爱,我来治理国家,岂不各得其所。” “呵,不出三天,汉军的铁蹄就会踏遍西夜国。” “三天?呵呵,夜郎自大。” 两人聊了天,在街头分别。 放纵(H) 朱嬴去河边,江风拂面,水声潺潺,她叹息道: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吾足。风里有哀声。” 逐渐看到零星人群,她走到跟前,看到她们在焚烧祭奠。被救的孩子亲属同她道谢,朱嬴温和地说:“我只是从水里拉了她一把,以后你们才是她的依靠。” 丹砂牵着马到来,也向人致意。两人默哀了一会儿,折返回城。 澄澈的月光洒遍山河,城外夜风清冷,城内灯火通明,月儿弯弯照九州,几家欢乐几家愁。 丹砂柔声问:“可否邀请小姐观礼?” “大人,我一介汉人,不通贵国风俗,恐怕举止冒昧,恕难从命。” “小姐非主持不可,这是受降礼,我卑微地乞求你接受一个异域男人的臣服。” “小女子来自礼仪之邦,生平循规蹈矩。西域民风委实彪悍,你们行事都如此孟浪么?” 丹砂俯身,握住她的手,在掌心吻了一下,移到耳边,教她的手指触碰耳钉:“我穿了耳。原是你的耳珰,时日仓促,雕琢有失精细,不过我很爱它,这是你给我的赏赐。我的忠诚,令小姐满意吗?” 朱嬴挑着眉毛,好整以暇俯视他,他衣冠楚楚,高傲漂亮,却有一双狼的绿眼睛。不得不说,他精准命中每个汉人隐秘的情趣。 她的手慢慢滑下来,捧着他的脸,含笑说:“看你表现。” 丹砂抱起她,亲吻了她的嘴唇,低声说:“好的,我的主人。” 马车驶入城内,外面的欢声笑语和歌舞声如同潮水,轻柔拍打,夜深人不静。 朱嬴思忖,道:“唉,天子金口玉言我礼仪荒疏,不周到的地方,请王君大人赐教。” 丹砂微笑,拾取她的手,轻轻含吮嫩笋。 “这受降的仪式,我略知一二,好像,好像应该有肉袒。请王君宽衣。”说着,她自己松开他的衣带,脱去了他的上衣,“你这么平静,我有点挫败。” “我心里很紧张啊,只是习惯掩饰罢了。”他微笑,“快到街心了,应该是城里人最多的地方。” 她压低声音问:“外头听不听得到?”看似紧张,从容宽衣解带,像一支雪白的人参,肉贴着肉问他。 他闻到她的肉香,不同于之前慢条斯理,这次她爽利地投怀送抱,一下子盈满了他。他抱着暖玉般的胴体,溢出难以遏制的近似喘息的一叹,已经半入:“不知道,没试过呢。” 她虽然高挑,但格外纤柔,略一过分便莺声呖呖,如不胜情,他又不忍心挞伐,极少有尽兴的时候,时常吃个半饱,最近顶多是解馋,连半饱都混不上。他既想要狠狠地掠夺,又不愿意令她受苦,就只能苦自己半饥半饱。 朱嬴摆了摆腰,助他纳入,四肢搂住他,娇憨提议:“那我们轻点,别被外头听到。”他嗯了一声,搂住她的腰,又缓慢探入一些。 两人吃不准马车隔音效果,相对而坐,刻意控制呻吟,但已经发动的欢爱挑逗他们用娴熟的技巧取悦彼此和自己。喧哗越来越大,四面八方,如同潮水袭向两个狂徒,他们感到羞耻,但是抱得更紧,既羞赧,又不自觉借助爱欲舒缓。 朱嬴的双腿扣紧丹砂,他并不觉得箍得难受,仿佛置身于柔滑温暖的莲花座,他摸了摸她的腰,提醒:“进得太深了,你疼不疼?” “痒,好痒。”她有点委屈地回答,抱住他的脖颈,他嗅到汗水的味道,雌性的气息是最强烈的催情剂。她今晚格外娇媚,好像他怎么样都可以。他的手开始滑下腰,像做一个陶器,柔软温暖的泥,湿润滴水的表面,手在外面,芯子在里头,他充分塑造她的“壶”。 湿热的浆液浸润他。两人做得腰有点酸痛,她躺了下来,勾住他的头发,喘气道:“撕裂我,撕裂我。” 真是危险愉悦的信号。她在命令他摆布自己。他一直极尽温柔怜爱,实际上他也被她诱惑着,渴求更疯狂纯粹的极乐,他不想把爱人的身体当成取乐的工具。但——这么柔软的,雪白的身子,蕴含无限的魅力,她是无处不美的。 丹砂扛起她的一条腿,这个姿势淫靡而曼妙,她的腿像纤长嫩白的春笋,贴在他汗津津的胸前,一棵玉树紧贴他,他攥住她赤裸的足——她的手脚都套上细细的银手镯,镯子上缀满银铃,随着交合的律动,铃声细细密密。他吻,他咬,她的足,如同品尝极为臻美的贡品。朱嬴沦陷的地盘扩大了,呻吟和扭动不由有些惊慌,这惊慌带出致命的柔弱和媚态。 两人款摆一番,他侧靠在她身畔,她也侧身背对。她的腰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绳,上面有星点的珊瑚珠子装饰,这根绳子不是紧紧箍住腰肢的,可以沿着窈窕的腰臀上下移动,很是妖娆。他搂定她的腰,斜挑入内,她歪着,像旁逸的花枝,娇颤柔媚。 朱嬴才知道可以四面八方地弄,随他团成各种花样。像白玉雕的跪地小兽,乖顺至极。绵迭的铃声混着呻吟喘息,车子一路到了寝宫里,上坡时候他还不罢休,她也不制止,叫得更加高亢急促。 丹砂抱着她逃进房间,身上胡乱披的衣服,上床就如纸片一样滑落。他俩都知道胡闹得不像样,比游街示众还要出格,在床上仍是滚来滚去,乐此不疲,朱嬴掐他的手咬唇笑问:“还怎么玩儿?” “书房,我想上桌。” 她但笑不语,被他直接抱起来,两个人都没分开,自己也觉得淫得不像话。朱嬴风摆花枝一样,两个人又去椅子上玩耍。丹砂再要尝试窗台,已经天亮,她嗔怪:“不怕人看!” 他笑说:“待会儿开锁了,真不成了!”忙忙抬到窗台,靠着青绿的窗格子,两人百无禁忌,窗格靛蓝,涂着金粉,寒凉的深色,肌肤如玉,朱嬴有点冷,但这姿势着实新鲜有趣,他也卖力,急急促促,舌尖颤颤,浑身绷紧,妙不可言。 她问:“怎么又行了?”他笑着回答:“每天早晨都行的,不说罢了。”两人腻在一起,脸上都是纷乱披离的长发,像一对美丽的山鬼胡天胡地,乱叫乱笑。 好容易尽兴了,朱嬴裸卧在帐子里,摸了几下被子,问:“我的猫呢?”她手足戴银镯,健康活泼,长发缭乱,像是起舞的天女。 丹砂猱身而上,笑答:“在这儿。”他玩闹般如此,两人竟不知还有这等秘法,渐渐聊起来。 朱嬴笑吟吟:“你还去哪儿开辟战场?” “花园去不去?” “等花长起来再去。不会连佛堂也不放过吧?” “第一次不就是那儿么?” “是啊,不过那时是中了药,感觉像是治病。” 他也躺下来,两个人比目鱼似地贴:“也不全是治病。那药出了一次也就排净了。” “唉?” “草原上给牛羊用的药,怕有些不会交配,就吃这个,发作起来学会了,下面自然而然带起来。” 朱嬴听得新鲜,她之前一直以为他的药量大,所以需要不止一次。 他揽过她,嘴唇在肩膀和臂上啄,撒娇似地用脸磨蹭亲昵:“我也不大会的。” “三次吧。” “后来你睡了……”他的头抵在她的后脑,柔软的长发没过来,“床塌了,床原来是四角的。” 朱嬴吸气,笑着:“你个童子鸡胆子大,不分青红皂白,万一摊上个丑的怎么办?你当时又看不清楚。” 他正面相对,脸贴着脸:“身体帮我感觉清楚了。嗯,就这样,很清楚了。比眼睛更清晰。很软,有点凉,在动。我每次见到你,不知为什么,都感觉很愉快,生气很愉快,烦恼也很愉快,好像看到你第一反应永远是愉快。” 牛马日子有时尽 寝宫被她俩摧枯拉朽祸害了一轮。王宫不是没有别的地方住,不过住哪里都挺微妙的,丹砂去殿阁呆几天处理堆积的政务,本来要送朱嬴回王府,她觉得拘束,去了野利家里。众人都赞同,一来住姑娘家,王君放心,二来他们也不至于在朋友家淘气。 趁着王君午休,众人聚餐。丞相咳嗽两声,说:“王君这事儿,说不好倒不至于,但终归有点争议。学士饱读诗书,是不是援引典籍,私底下劝诫劝谏?” 阿含暮停下:“我要去了,这顿就是我的断头饭。” 都尉端起酒杯说:“大人,我得说实话,当初选王君就是选最有本钱的小伙子,为王室延续血脉,您不能因为人家不用就当成没有吧。这会儿宠姬也选了,还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,王君含在嘴里怕化了,爱得什么似地,好不容易哄得回心转意,你怎么开口劝他只能看,不能吃?” “我也是为了小姐着想。汉人自有章法,又是细皮嫩肉的小姑娘,我担心咱们彪悍的阵仗吓到她。”丞相关怀道。 “您放心吧,她跟我说过一句中原的话。”野利笑嘻嘻地说,“只有耕坏的牛,没有犁坏的地。” 都尉左右环顾,笑说:“看来咱们的牛还要加把劲。” 几个人除了正经的学士都不正经地吃吃笑起来,野利看着女官说:“你也笑,显摆自己知道得比我们多呗。” 女官指了一下殿阁的方向:“哪有,不让看的。” “谁乐意被人看?”都尉轻嗤。 “猫和狗都不能。”女官轻声说。 这会儿,有侍从通知众人去议事,丞相问:“王君不是在休息吗?” “王君大人说沐浴以后已经恢复精力。” 都尉叹气:“咱们先耕不动了。”众人默契地摇头。 会谈之后,丹砂思索有无遗漏,众人不便说话,便互相以眼神致意。 都尉看向丞相:他不在的时候事情不少,怎么回来更忙了。 丞相也疑惑:是啊,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。 女官有点郁闷:昨天不是已经赶上进度了么,今天应该保持原样吧。 野利双手勾成小鸟飞翔:他在带我们飞。 阿含暮之前见识过丹砂另类的爽利做派,心里有了准备。可惜苦了别人了。 丹砂敲定任务后,照旧客套说诸位辛苦了。 众人隐秘的怨气找到了的出口,脸上微笑,心里切齿,是真苦啊! 都尉笑说:“我行伍出身,倒还没什么,就是不知道年长者是否太辛劳?” 丹砂果然看向丞相,目光关切且疑惑,丞相不当出头鸟:“老身说白了也不过批阅些文书,说说老人家的经验之谈,指点一二,比不得日夜伏案的学士。” “无妨,一人在家,闲着也是闲着。”阿含暮没接茬。 都尉心想,你们一个个都是滑头,都不敢得罪王君,当然,我也是不敢的。 女官心细,立刻锁定目标:“长史才辛苦呢,风吹日晒巡视,还要整理简牍给诸位大人过目,千头万绪,都靠她理出。” “都是小人分内之事。我蒙王君的赏识,承蒙恩师的教导,还有各位大人的错爱,天大恩情难以为报。”野利慷慨陈词,“年轻人,正是为国效力的年岁,怎么能逃避西夜国子民的责任呢?在下略尽绵薄之力,往小了说能为各位分忧,往大了说,上报国恩,下也不负韶华,何乐而不为。” 大家诧异地看着她,不敢相信她能说出这番高调,丹砂的眼神有点难以置信,她是这样乐于奉献的人吗? 都尉心想,该死,你把我们都架在火上烤,便说:“长史何必逞强,谁不知你比以前辛劳了一倍不止,光是这巡城……” “大人,王城有我祖辈手笔,就是我的家,守护家园谈什么辛苦?”野利看向丹砂,“再者在王君治下,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,人人安居乐业。漫步城中,四季风光更迭,日月交替,巡城的官吏也不禁拥有喜悦平和的心境。” “我骑马去军营,都没有你步行的从容心境呀。长史真非常人能及。”都尉叹道。 “比起诸位宵衣旰食,在下的辛劳微不足道。毕竟,毕竟我,唉!” 阿含暮翻了个白眼:说呀,你装什么。 丞相笑说:“长史谦虚了,怎么会微不足道呢,很足道,很足道。” “真的,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。毕竟我——”野利站起来,微微鞠躬,预备退场,口气瞬间由诚恳转为促狭,“佳!人!在!侧!” “给我回来!你胆敢使唤她!?” 都尉幸灾乐祸:我就知道,怎么可能做得完。长史果然作弊。 “可是她很享受呢。”野利一句话瞬间平复丹砂的怒火,“王城的溢美之词也是她和我说的。” “她……真的喜欢?”丹砂有点不敢确定,语气透着惊喜。 都尉压低声音提醒:“汉人天生喜欢土地。” “她怎么不说喜欢别的地方?”丹砂自有一番道理,“都尉还是留下来再谈谈城防。” 都尉微弱地挣扎:“下官的孩子——” 王君看了她一眼,似乎问:什么意思,你在向孤枕难眠的我炫耀吗? 回到家,野利和朱嬴说起今日的经历:“别勉强,累着了,他要灭我的口。幸亏记得你交代。都尉真惨了。” “可怜哦。要不我出手?” 朱嬴进宫,看到留堂的都尉,轻声说:“回去吧。”都尉转忧为喜,和女官相互对视,赶紧招呼人清场。 她在门口看到丹砂背对自己,心想:这呆子真不知死活,我要是歹人,早送命百十次了。悄摸凑在他面上一吻。丹砂十分欢喜,握着她的手问:“怎么来了?要不要吃些点心?” 朱嬴又亲了一下,闭眼蹭了蹭他的脸,这亲昵的暗示,他瞬间明了,放下卷宗,携手和她入罗帐。 两人轻怜密爱,较之此前浓情蜜意,更为其乐融融。 到了第二天,都尉私下对他说:“王君大人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百姓家的两口子都是这样的。” “哦。”丹砂应了一声,听到都尉提及夫妻情态,脸上不禁浮现些羞赧神色。 此后他没再要求下属没日没夜处理政事,大家都欢庆牛马的日子到头。 见家长 这天,两只又在叽叽咕咕,野利提及众人当日如何看待她俩淘气,朱嬴自个都觉得丹砂这次玩得太疯,以前对他来说估计就是蜻蜓点水吧。 野利笑说:“你才知道我们和中原不一样啊。你们人多,自然不着急。我们西域人少,能活下来的都是健壮有力的。这些年好多了,讲的是教化,但骨子里还是很野蛮哒。” 朱嬴也笑嘻嘻:“我也见识到了,你们确实壮硕,你也——” 野利的头压着她的肩窝,和小牛犊一样拱她,西域人骨子里自带原始的奔放,西夜国相当开化,私底下还是流露和中原迥异的情态。她俩玩闹的功夫,丹砂亲自来接她去王府。 他贴了贴她的脸,说:“你还没去过我房间。”亲了下来,他亲得很认真又很欲,好像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,完全没有丁点害羞,目光坦荡虔诚。 朱嬴以前看艳情的图,觉得都是夸张,如今大开眼界,有的人确实随时开席。丹砂停不下来,两个人逗留走廊。她张口要说,被他亲得说不出来。她拽了拽头发,他依依不舍停下,疑惑望着她,朱嬴微微仰下巴。他的母亲和父亲有些无措地站在眼前,还有被捂嘴的迦陵。 挥之不去的尴尬气氛延续到家宴,家主伉俪百感交集,上回朱嬴来养病,藏得严严实实,压根没机会看一眼,第一次正式见面,便看到儿子当众拱白菜,看他一脸坦然,毫无愧色,想来习以为常。 寒暄之后,父亲思忖爱子情有独钟,十有八九谈婚论嫁,宠姬不过权宜之计,便问:“朱小姐出身名门,不知家中可有安排婚配?” “应该退了吧。”朱嬴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。 “应该?!你真有夫君啊。不会有人告我哥哥横刀夺爱吧?”迦陵惊呼。 “迦陵,大人的事,你还小,不理解。我们两情相悦,不比旁人。她必然有自己的缘故,你不可妄断。”丹砂微微不悦,正色告诫弟弟。 “长安人杰地灵,既有小姐这样的妙龄少女,自然不乏英俊少年,汉人说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家主赶忙打圆场。 朱嬴喝茶,心想我们长安少年比不上你家儿子能屈能伸。 丹砂正要开口,看到父亲眼色,一分神,听得她娓娓道来:“这桩事体纯粹是家中双亲出于关爱女儿的拳拳之心,嘱咐兄长物色儿郎。我和那位公子只是一面之缘,来西域前便已经婉拒他。” “天下好男儿多的是,为何不多看看呢?” “多情的人必然会被多情所累,任凭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”朱嬴答道。 家主和夫君看她容貌妍美,好学多闻,听他们援引汉人诗歌,便投桃报李,用弱水作比喻,都十分喜爱。 丹砂面庞微热,听她提及弱水三千,婉言情有独钟,又惊又喜又羞。她的情意从未言说,今日竟然当面和他家人剖白,着实教他受宠若惊。他以为汉人都生性含蓄,不轻易表明心迹,如今才明白她若是有心,三言两语便尽诉衷肠,如沐春风。 “万一,这瓢水洒了怎么办?”迦陵问。 他父亲咳嗽一声,斜了小儿子一眼,似乎在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诅咒你哥哥。 “咦?请问西夜国也和匈奴一样兄终弟及么?”朱嬴真诚发问。 丹砂赶紧把住她的手臂连连否认。 饭后,亲戚闻讯而来,他怕朱嬴无聊,让姊妹陪伴她游园。 朱嬴被女孩子团团围住,难以脱身,今日盛装赴宴,头纱缀满了珠宝,脑袋沉甸甸的。女孩们可不管她沉不沉,好奇地围着她看和摸。 也不知道哪里出现的嬷嬷,抱着两个娃娃,慷慨分她一个。朱嬴抱着吐泡泡的小孩,感觉又热又重,哪里都是软的,浑身僵硬,半晌才物归原主。 迦陵钻出来,对着娃娃拍手儿,笑嘻嘻说:“王女殿下,快叫小舅舅。” 朱嬴才知自己刚刚抱过王女,暗中跌脚,痛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良机。 好容易有侍女带她离开花园,走到一处,清风雅静,绿草幽幽,满室清芬。 且说丹砂先行回房小寐,隔着纱帐望见朱嬴进来。她脱掉厚重花冠,揉着头皮,发辫里还藏着星点的茉莉花苞,一缕缕香气透过重重纱幕。 她拖着松松散散的发辫,腰带也丢在旁边,寻了孔雀羽毛扇子,呼哧呼哧扇动,头上罩着银色的头纱飘飘荡荡,将人笼在迷离的薄雾中。她越扇,花香越馥郁,往他周身侵袭。他甫闻见茉莉香气便一酥,花香渐浓,脊背发痒。 朱嬴瞥见丹砂靠在床上,赤脚走过去,他替她摘下头纱。一同躺下闲话,她问:“这是你房间?” “嗯,六岁以前住这里。” “六岁就入宫?” “不,去寺里住到十四岁才进宫。” 她好奇追问:“去寺里做什么?” 他简略和她说了,自己去学习经文和修身养性。她笑说:“这有何难,请人上门来教就是了。你肯定藏私,快说!”抓住他的手摇晃催促。 丹砂不禁面露窘色,他家早早定了亲,长居兰若也为了回避女子。 朱嬴看他讳莫如深,越发勾起兴趣,故意说:“嘁,我问别人去。”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:“宫里的机密你小心别往外说。” 她麦芽糖似地黏他,伸长耳朵说:“你悄悄告诉我,我就烂在肚子里。” 丹砂架不住她闹腾,便和她讲了,她吃吃笑着,一拉帐子,带着他在床上打起滚来,他无奈地说:“在府里别闹了。”今日家中少长咸集,双亲姐妹兄弟俱在。 “那你亲我一下。” 他俯下身去吻她,朱嬴勾住他的腰往下一拉,他整个人和棉被一样压在她身上。她眼看他中计,掐了两把,连喊几声“小和尚”。 床是软的,丹砂又跌在豆腐似的身上,怕压痛她,仓促起身,谁知罪魁祸首嚣张地倒打一耙,给他起外号,弄得他气也不是,笑也不是。 朱嬴闹够了,理着发辫,她贪凉,上身只是缠条红罗,一枝烛火照得柳媚花娇。她伸了个懒腰。 丹砂看她似睡非睡,不好去叨扰,思忖宴席上真不该聊长安的事,万一她想家,一跺脚跑了怎么办?他又不能禁止她思乡,心头酸酸的。 “唔?不困啊。”她侧脸望见他看自己,迷迷糊糊问。 “那就躺躺。”他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,朱嬴斜乜他两眼,各自除掉衣衫,赤子一样依偎在被窝里。 屋外有一只鸟在叫,叫声婉转甜润。辰光变得极慢极慢。 朱嬴已经很熟悉他的怀抱,像一艘乘风破浪的战船回到避风港,这份宁静仿佛是永恒的,她有个古怪的想法,也许他们这一觉会睡到千年以后,人们发现他们变成两具相依相偎的干尸,埋在金色沙丘里。 丹砂感觉他的全部世界此刻就在怀里,温柔安静地呼吸,希望这一刻是永恒的。 金戒指 春天不觉逝去,绚丽的夏天来临。 早晨,丹砂手执一枝红郁金香走进房里。日光透过石青的帘子,蜡烛已经燃尽,残留的兰烬散发着油膏的幽幽香气。他在床边坐下,用红花碰了碰朱嬴的脸。 清凉的露珠沁在脸上,她醒转,把玩那朵花,嗅了嗅,说:“她们说石竹也开了,你帮我折一枝呗。” “明天罢。” “明天花就老啦,这两天正是花期。” “早说,我就去了,今天已经摘了它,不能再去采别的了。” “这是什么道理啊?” 丹砂摊开经书,朱嬴歪在他身上听:“古时候有个青年叫做梵志,娶了一个美丽的姑娘,两个人过得很快乐。有一天,妻子看到树上的花开得很美,央求丈夫摘给她,梵志爬到树上,摘了一枝。她很高兴,还想要一朵。梵志攀上更高的地方,树枝折断,不慎摔死了。” 她夺过经书,拿水灵灵的花敲他手臂,笑说:“我说一句,有千百句等着。我倒要请教,夜里也是只许一遭,不许第二遭?” 他握住她的手,拉到怀里,含笑密语:“夜里听你的。” 侍女呈上一枚白玉盒子,丹砂掀开盒盖,装着一对宝石金戒指,一只是红宝石,另一只是蓝宝石。他亲手给朱嬴戴了那红宝石的金戒指,自己拣了蓝宝石戒指,配上他的琉璃耳钉,倒是登对。 朱嬴放在眼底下看,这指环是足金的,中央是一枚葡萄似的大红宝石,外周一圈密密匝匝的联珠,两侧还有凸起的半颗金珠,周围也是联珠。她出自钟鸣鼎食之家,但这般精巧的手艺也甚少见识。 她只当成珠宝赏玩,不知道西域男子赠送指环给女子便是求婚。丹砂见她欢喜,正要开口求婚,闻得似有女官等候,姑且不提,先吻了吻她。 女官隔帘再三催促,朱嬴推开他,一扭脸咬唇笑说:“行了,快去奶孩子吧!” 出了寝宫,转去寺庙,门外果真听得孩子哭闹,待到进了云遮雾绕的正殿,王女在奶娘怀里扭来扭去,哭得小脸通红,女官命人撤去香炉,丹砂抱过孩子,拍背安抚一会儿,哭声渐渐停了。 诸位重臣已经在此等候。王女将满两岁,依照规矩,让画师作画,庆贺生日,也希望借此教导王女明白事理。画师把画稿一一摊开,供人甄选。 老丞相德高望重,众人都让她先发表意见。她缓缓开口:“那我抛砖引玉了,萨埵王子以身施虎这个典故很合宜。萨埵以血肉之躯救活八只老虎,因此善举修得圆满。” 丹砂听这个故事不功不过,便不表态,都尉摇头笑说:“丞相,让小孩子看老虎吃人,岂不吓坏她?” 这时冷不丁有人说:“哼,王子有慧根,看得破红尘,但他的母亲、父亲只顾怨恨王子令他们承受丧子之痛,算不得好榜样。”说话的人叫做呼衍,也是西夜国的重臣。 丹砂婉言说道:“丞相提议自有道理,今日诸位都为陛下而来,不妨各抒己见。” 丞相发觉丹砂手上的蓝宝石戒指,两人目光对上,他的心思被人窥破,心头微微跳了跳,好在老人和蔼地笑笑,又去看画,他放了心,若无其事哄着王女。 都尉笑呵呵地说:“大喜的日子,何苦说生离死别扫兴?依我看,画善友太子弹筝,公主在对面听曲子,郎情妾意,心心相印,大家都四肢健全,活蹦乱跳,岂不美哉?”她为人憨直,也发现了端倪,打起了圆场,有意撮合。 呼衍冷笑说,“想看美女,我看不如画鼎鼎有名的魔女,搔首弄姿,花枝招展,魅惑人心,但佛陀慧眼如炬,法力无边,美女化成老妇,齿落垂涎,叫人作呕。”她含沙射影朱嬴是蛇蝎美人。 丹砂皱眉不语,脸上流露些不悦的神色,自打朱嬴来到身边,就传出来一些尖刺的声音,尤其是呼衍最为明显,她有匈奴血统,不甘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,明里暗里讽刺他迷恋汉女。他闷声做大事,不便同她争执。 野利哪里看得下去她诋毁朋友,叹气:“唉,大人的意思是老人、丑人便是恶人,未免以貌取人。试问谁能青春永驻呢?” 呼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:“相由心生,若心存善意,丑女变美,若是魔胎,皮囊之下不堪入目。” 野利微笑同她分辩:“芸芸众生,有几个随意变美,执迷于外表,恐怕也是落了下乘。” “行了,读了几本书,又来卖弄口舌。”阿含暮打断。野利看老师发话,只得遵命。 老丞相和气说:“我看都尉说得不错,大好的日子,不如画梵志夫妻游春图,一来是年轻人,朝气蓬勃,二来也是教导孩子爱惜人生,节制自己的欲望,不可学那个少女的轻狂,眼里只有美景,却看不到丈夫在高处隐藏的危险。” 丹砂明白她讽喻的也是朱嬴,到底没有指责她是祸水,只是劝谏他管束伴侣,也是认可她的身份,点了点头,说:“少年人自然有些不懂事,只要勤加引导,总会明白大人的苦心。只是年纪轻轻,不可一味强求,慢慢来才好。” 阿含暮看他为难,有意岔开话题,说:“王女尚小,情窦未开,我看先不忙着谈情说爱,不若像丞相说的,教她培养善良的美德。舍身施虎,双亲丧子,太过残忍,还是选割肉喂鹰的典故,既不伤害性命,又不失深意。” 都尉大笑:“样样都好,不如大家排队,轮到几年后。” 王女一手搂丹砂的脖颈,另一只小手冲着五色的画稿挥动,呶呶不休地说:“舅舅、舅舅——” “既然是陛下的生日,就让她做主吧。”丹砂说着,让王女凑近彩画,容她挑拣。 王女歪歪扭扭站在丹砂的膝上,翻了数页,手指着图画:“鹿、鹿。” 大家往前一看,正是《鹿王本生图》,既不见血杀生,又歌颂君主贤能,皆大欢喜,纷纷赞叹王女天资聪颖,有仁善之心。 丹砂将王女托付乳母,自己同大臣商议政事。事毕,王女又吵着找他,他温言安抚,抱着小娃娃到了佛堂,画师已经在粉白的墙壁上作画,几缕墨线勾勒,隐约轮廓,他开始讲述鹿王本生的故事。 “鹿王驮着溺水的人上岸,那个人向鹿王叩头,乞求当它的奴隶,鹿王拒绝了,嘱咐人说,我不用人服侍,你回家去吧。不要泄露我的行踪,因为人们会为了夺取我的皮毛和鹿角来杀我。说完,鹿王就消失不见了,再也没人找到它的身影。” 女官匆匆进入,踌躇着回报:“王君,姑娘和迦陵公子偷偷跑出宫,不见了。” 王女有板有眼地学舌:“鹿王消失不见,偷偷跑出宫,不见了。” 丹砂神色一凝,顿了顿,慢慢露出一点笑意。 姐妹小聚 话休絮烦,从头说起。这天早上,他走后,朱嬴独自看了会书,见手上的红宝石灼灼生辉,跑到庭院里欣赏宝贝。当头撞上迦陵,揪住她的辫子说:“好呀,你个采花贼,哥哥不在,我找你算账!” 朱嬴挣脱:“小气鬼!” “天天都来,何止一朵!前些日子还要石榴花,你摘一朵,便少一个果子吃,今日必须赔我!”迦陵撒泼。 朱嬴怕他见财起意,紧紧捂着刚到手的金戒指,迦陵暗笑,这戒指你敢给,我还不敢要呢,哥哥这样聪明,却爱上一只呆头鹅。 她无可奈何地问:“你到底要怎么样?” “你陪我——去一个地方!谁也不许说!” 迦陵备好两匹快马,一路畅通无阻,来到了边境的集市。朱嬴看出这小子早有预谋,埋怨:“你自己认得路,干嘛扯上我?我穷得很。” 迦陵笑眯眯说:“好姐姐,没你万万不成,这里多的是汉朝商人,我又不会说汉语,被骗了怎么办?” 朱嬴不由得心中一荡:“你不怕我跑了?” “唉哟,一定要带上我,否则我要被哥哥打死。”他大耍无赖。 迦陵扯着她去挑选种子,看到她愣愣的,半天回不过神,凑在耳边问:“你怎么啦?是不是太久没说汉语,听不懂啊?” 她捂住嘴,激动地说:“我真的,太久没听到了!我想多听一点!” 两个人买了东西,东张西望,路上有杂耍的,迦陵在旁聒噪:“有什么可看的,他有我哥哥俊俏么?” 一会儿又说:“这个字不好,我哥哥用脚都比他写得好看。” 朱嬴没好气地说:“得得得,整条街都知道你哥哥天下无敌了!说得好像谁哥哥拿不出手似的。” 迦陵笑嘻嘻地说:“嗯,原来你也有哥哥,怎么不拿出来给我见识见识?” 两人起了口角,谁也不想搭理谁,渐渐一前一后走着,各看各的热闹。 迦陵一扭头,看到朱嬴和汉人少年紧紧抱在一起,顿时魂飞魄散,脚下一崴,心想,苦也,我给哥哥找了好大一顶绿帽子! 他冲上去,扳着朱嬴的肩膀,硬是扯开,气呼呼用西夜国的语言骂:“你疯啦?居然敢找野男人!” 她被抓得痛死了,甩着胳膊说:“哎哎,松手!快松手!” 汉人少年嘲笑:“哟,哪里来的小蛮子?” 迦陵听见他会说自己的话,怒目圆睁,想要逼退这个登徒子,没想到少年亲亲热热拉住朱嬴另一只胳膊:“好姐姐,不理他,咱们快活去。”说罢,亲了她的脸蛋一口。 迦陵气炸了,挥拳要打,少年左躲右闪,眼看着迦陵要打到了,少年避开,伸出脚绊倒他。朱嬴赶上来,悬空扯住他的腰带,带到怀里扶稳,说:“元英,不要闹啦!” 三个人到了茶水摊子,迦陵感叹:“啊,原来是你妹妹!” 元英强调:“我们来自一个很大很大的家族,今天先给你说说我姐姐的爹妈,嗯,先说我们朱家的事儿吧。” 朱嬴说:“你罗里吧嗦什么,谁记得住。” 元英坏笑:“姐,你不会看上这么小的吧?” “不是、不是!”迦陵忙摆手,“是我哥哥。” “哥哥?会不会很老啊?还是你们习惯把叔叔叫做哥哥?”元英调笑道。 迦陵费尽口舌,和元英描述他哥哥多么英俊,多么聪明,多么善良。她捧着脸说:“我姐姐是长安城最厉害的美人,你觉得她厉害吗?美吗?” 朱嬴看着迦陵,迦陵看着她,不吱声。他承认她很美啦,但是看过她被叮得满脸包的样子,以及认识以来的种种彪悍举动,他评价她——还好吧。 “唉,说到哥哥,你那位英俊、聪明,但是不善良的哥哥也在西域呢。”元英说。 “夏侯无射会来这里吗?”朱嬴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有点害怕。 “说不准,不如你加入我们商团,一路打听,肯定能遇上。”元英提议。 “不去,我对经商没兴趣。” “哎哎,你们背着我说什么,不会商量把我卖了吧?”迦陵狐疑。 元英一收笑容:“迦陵公子,今天冒犯了你,实在罪该万死,我郑重向你谢罪。”她掏出一把锃亮的匕首,一下子捅进自己手背,鲜血四溅,有几滴洒到他的额头。 朱嬴一边帮他擦脸,一边骂:“你有病啊!” 迦陵哆嗦道:“你、你先帮她。” 元英拔出血淋淋的匕首,双手合十,喃喃自语,摇头晃脑,用茶水洗去血渍,竟然没有一丝伤痕。 迦陵呆若木鸡,元英笑吟吟地说:“这匕首可以伸缩,里面有个小囊,插到了就会破裂流血。” 他神色兴奋,左看右看,元英又说:“我还会瞬间生花呢。” “得了,得了,和我爹学的?西域人怎么可能没见过?”朱嬴泼冷水。 “好姐姐,我想看。”迦陵央求道。 元英又露了一手,迦陵心花怒放,从她手上买了不少玩意儿。朱嬴待要开口劝阻,他塞给她那柄匕首:“别说我有福不同享。” 天色渐晚,三人留宿旅店。迦陵年纪小,玩着玩着就睡了。姊妹在楼上闲话。 元英问:“你真不肯回去?” “我什么都没办成呢。”朱嬴嘟囔,“来时还和我娘夸了海口。” 元英故作不解地问:“喂,你的戒指怎么回事?” “别人送的,好不好看?” 元英跟着商团,见多识广,知道戒指代表求婚,试探朱嬴反应,她竟蒙在鼓里,不由得鄙夷,这汉子好不爽快,要不就是居心叵测,姐姐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,罢了,待我拆散这桩,让伯母寻个可心的新姐夫。 “一般,见得多了。唉,这些天伊州有件要紧的大事,你知道么?”元英故意吊胃口。 “怎么了?”朱嬴果然上钩。 “不好说,听说是汉人出了事,没准真闹大了。”她神神秘秘地说。 朱嬴听得心痒难耐,立功的机会不就摆在眼前么,顿时心思活泛。 小二敲门,说:“隔壁公子的家人说来接人啦!” 元英捂住她的嘴,学着她的声音回应:“哎,听到了。” 她换上朱嬴的外衣,大大方方走到门口,对着下面说:“好,我先收拾东西。你们先走吧,路上小心!”招了招手。 朱嬴看她学自己的模样,简直活见鬼。 元英得意地笑,旁边突然悄无声息站着一个高大的武士,镇定地开口:“这位姑娘,请你不要假扮朱嬴小姐。” 她咕哝道谁啊你,走回房里,看到朱嬴脸色不太好,便问:“干嘛?还有你打不过的女人?” “她是侍卫长,不是一个人来的。牛刀都拿出来了,我这只小鸡跑不了了。”底下响起战马的嘶鸣。 侍卫长阿娜在门外平静地说:“朱小姐,请尽快启程,王君久侯了。” 元英破口大骂:“什么王君,活不到明天就咽气啦?盼着我姐姐回去送终啊?你们在强抢民女!” 朱嬴忙捂住元英的嘴:“你误会了,他很好,对我也是很好的。” 元英完全听不进去,满心想的是我可怜的姐姐深入虎穴,忍辱负重和一个野蛮的胡人生活,她含泪道:“姐,我宁可他越老越好,死得早,你能早点改嫁给他儿子。” 朱嬴哭笑不得,但也没时间了,说:“你帮我给家里报平安,别忘了替我向哥哥问好。” 秋后算账(H) 告别妹子以后,朱嬴踏上回程,很有闲情逸致搭讪侍卫长。 她和阿娜说:“你真厉害,一眼就看出我妹妹在假扮我。” “你们长得确实很像,不过,如果是朱小姐,一定会下楼送小公子,确保他安然无恙。”阿娜回答。 “嘿,她要是下楼,不就露馅了吗?”朱嬴笑问。 “真的假不了,假的真不了。”阿娜简短地回答。 等她回宫,画师已经在勾勒王宫的图景了,王后渴望得到鹿皮和鹿角,在床上辗转反侧。 丹砂深深看了一眼墙壁上的华美宫室,以及煎熬的贵妇,女官禀告小姐已经沐浴更衣。他放下简牍,神色如常:“摆饭吧。” 穿过满是花香的长廊,朱嬴的心思都在元英说的“大事”上,至于逛街,嗐,小事一桩。主谋是迦陵嘛,又不是她一个人的错。 在家的时候,顶多被娘数落一顿,爹同哥哥和稀泥,因此,她从来不把出走当回事。 跨进寝殿,她忽然想起,好歹这是人家的地盘,我也不能太张扬,给他个面子好了。唉,男人! 房间里已经摆好了饭食,丹砂一脸平静,她以为和往常一样,赔笑说:“咳,我先说好了,这事完全是迦陵撺掇的,当然,我毕竟是个大人,不该跟着他胡闹。这次姑且算是我的不是。” “你先吃饭。”他仍旧很冷静,语气完全没有一丝波动。 元英耍过一个戏法,叫做吞针,现在他每一个字,说出来都是“吐针”,尖锐的、细微的、冰冷的,将她钉死在位子上。 朱嬴讪讪坐下来,没留意到他说的是“先吃饭”,不是“我原谅你了”或者“这次就算了”。她想要分享亲人团聚的喜悦,话到嘴边又咽下去,元英诅咒他早死,痛骂他强抢民女,都很扫兴。 案上只有一个人的餐具,分量也是一个人的,朱嬴明白她不是陪丹砂吃,而是他看着自己吃。她默默进食,食不知味,好像在吃断头饭。丹砂坐在对面,静静注视她。安静得让她发毛。 吃到一半,他起身离开。朱嬴瞥见银酒杯上倒映他的身影,他走到身后的柜子里,似乎在找东西。她小口小口地抿着葡萄酒,斯文得不能再斯文,几乎是堪堪打湿舌尖。快喝光了,他还是保持站姿,也不知道找哪颗灰尘找那么久。 她放下酒杯,拨拉碗里半个石榴,刮喇一粒叉来吃。身后的轻微动静让她不由自主偷瞄银杯,果然,他折回来了。 朱嬴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,是尘埃落定的踏实还是死到临头的惊恐,就像犯人等到刽子手上场。她还在慢慢吃,连银叉也要咔咔咬两下。丹砂没有坐回对面,而是坐到她的身后,他拈了一颗石榴籽,递到她嘴里。 她若无其事心怀鬼胎地嚼着这颗石榴,和吃金丹一样万分舍不得。他的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舌尖,慢慢退出来,在她下唇轻轻抹了一周。 朱嬴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,感觉鼓膜都听到喉咙里咕咚一声。她的脖颈和半边脸贴上一个暖和的东西,后知后觉他的脸挨过来,榫卯似地严丝合缝。 她听到他微微沉重的呼吸,头皮发麻,四肢发冷,大腿发抖,自觉是被老虎咬住脖颈的鹿,不动,坐以待毙,动了,当场暴毙。 丹砂的身躯有些紧绷,最后的发力点爆发在“撕拉”一声。她的衣裳被他撕开了一道长长的破口。好端端的丝衣裂开。 朱嬴如同受惊的刺猬,不禁蜷缩,他从背后抱得牢牢的。侍女进来倒酒,朱嬴心想他应该收敛了。之前的欢爱都是屏退外人的,私密得连阿猫阿狗也不能放进来。谁知丹砂的姿势完全不变,还开始咬她的脖子,说是啃咬,更像是吻咬,时不时舔一下,这就更磨人了,脖子上不一会儿就湿乎乎,黏糊糊。 侍女马上捧着酒壶退出,一条腿还在帐子里,身后就是杯盘洒地的声响,她愣了瞬间,但没敢回头,拔腿跑了。 朱嬴的衣衫从头撕到尾,人按在地毯上,石榴红的毡子触感厚实,真躺上去还是有点硌人。 她瞪着打翻的肉块,觉得自己也是死肉,无知无觉,狼狈地落地。她想起第一次的光景,那时她是药,救他饥渴的药,他扑上来啃咬,去纾解病态的狂热情欲。这次她是一块肉,去治他的馋痨。今晚他是冷的,像一把冰凉的刀,把她切得七零八落。 他异常急切,一上来就切入正题,冰冷的手从上游走到下面,分开她,极冷之后是极热,填进去滚烫的欲望,她吃不消,也不舒服。迸发后,他把她从一地碎布里一手捞出来,放在大床上。朱嬴看清他另一只手上缠着绳子,瞬间暴起,撞开他,逃下床。 丹砂震惊于她敢光溜溜跑掉,他身上还挂着一件丝袍,但是下身赤裸,已极不体面,他完全想象不到朱嬴怎么有胆量裸身乱跑。 不过他的确高估了她的本事,朱嬴下地就觉得不对劲,毕竟她没练过裸奔,别扭得紧,身下淅淅沥沥的,丹砂射进去的流了一些出来,和尿到一半不擦屁股跑出茅厕相比,现在不光丢脸而且下流。她跑得歪歪扭扭,四肢不协调,终究被他赶上,他伸手扯住她的发辫,逼迫她刹住。 朱嬴满脸通红,骂他蛮子他也听不懂,于是又咬又挠。丹砂将她掼到床上,压住她的双手,用绳子去绑手腕,他没试过绑人,她又拼命挣扎,不可能老实配合,两个人弄得大汗淋漓,他看一时半刻僵持,顺手推舟且做着,一手摁住她的手腕,一手岔开她的腿,破门而入。朱嬴和白鱼入舟一样,除了翻白眼,也没办法了,他把所有出口都堵得紧紧的。 丹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绑住她的手腕,捂住她的眼睛继续律动。朱嬴全身又酸又痛,她近日奔波,回来勉强保存一半体力,眼下十不存一,只好听天由命。他的长发扫在她的肌肤上,她幻想是狮子浓密的鬃毛,狮子喘着粗气,口水滴滴答答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上【迦陵语哥哥这种恋爱脑治好了也流口水】。 七上八下 迦陵听说朱嬴进了寝宫一直没出来,被打的屁股也没那么疼了,幸灾乐祸地自言自语:“活该,她蹲几天就老实了。待会看到哥哥,我勉为其难替她求情好了。”他想哥哥虽然送了戒指,但没有公开婚讯,大约嫌弃她顽皮,悔婚了,自己从中周旋,既能为兄长分忧,又能保全朋友,岂不美哉。 他进了宫,忙不迭诚恳认错,觑见哥哥还算平静,两人见面穿着常服,他不知道是睡醒没多久还是刚沐浴完毕,有点心不在焉,掩饰不住疲态。 迦陵忽然瞥见他的领口隐隐可见细小的伤痕,手臂也有几丝血痕,咋舌,了不得呀,这女的一撒泼比老虎还摁不住,他腆着脸硬着头皮问自己兄长发一份文书,让他赎走朱嬴。 丹砂皱了皱眉,问他是什么意思。迦陵挤出讨好的笑,假惺惺吹牛:“诶,我们好歹一路走来,多少有一点点交情,她也算救过我,我还蛮——不讨厌她的。”他说不出口喜欢两个字,谁会喜欢暴打自己的女人。 他望着丹砂,满以为他赞同,毕竟她没逃跑成功,说破天也是未遂,罚一下也可以了,没想到哥哥很久不语,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他,盯得他毛毛的,才慢慢微笑:“我的夫人轮得到你来赎?”迦陵连连擦汗,结结巴巴,赶紧告辞。 丹砂回到内室,今日的熏香是汉地的,味道清淡缥缈,没有惯用的馥郁,像屋里盘旋无形的幽魂,带来暗暗的凉意,烛火隔着绛红罗帐,晕染成一团金色的光晕。罗帐轻轻飘来荡去。 他握着她的手,放到被子里,又去摸她的脸。朱嬴醒了,朦胧中身上穿着家常衣裳,以为回家了,睁眼看到丹砂,顿时想起还在西夜国。 他问:“喜不喜欢这件衫子?” “还好。”她含糊其词,预备他接下来的试探,但他没有问,只是把她抱在怀里,说:“陪我。” 她没问到底是陪他躺躺,还是不放她回去的意思。昨晚战况持续到黎明时分,她才起不来。好像彼此都顾忌,不敢追问。在她心里,丹砂再文雅,皮下也是吃人的老虎,他可以不伤人和吃人,但不代表他没有能力,朱嬴没傻到同他的爪牙硬碰硬。 她扪心自问,将心比心,身份对调,她绝对不会留下有二心的人,必然暴打一顿赶出去,但是他不打人也不放人,弄得她七上八下的。 之前感觉他格外宽容,大概是“母仪天下”,她又不自恋,去幻想一见钟情的戏码。后来察觉他喜欢她,老实说,她也有点喜欢他,但人又不是东西,不能打包带走。 朱嬴蔫蔫地在花园玩羊拐,看着小猫。炸毛团子在刨小草。 “啊哟,活着哪?”讨厌的声音。 “你来干嘛?”她不耐烦地问,烦这只小花孔雀。 “来看你死没死?要是咽气了上个坟,好歹咱也共过患难不是。”迦陵挖苦道。 她忿忿地说:“狗嘴吐不出象牙。” 用狗尾巴草撩炸毛团子去挠他。小猫很争气,得令趴上去,用两颗小牙齿咬他的皮靴。 他蹲下去,捏着小猫毛茸茸的后颈,拎起来放到一边,说:“你呀,安分点吧,我哥哥脾气可是很好的,你欺负他算什么本事?” “谁欺负人啦?” 他轻轻戳了两下小猫:“喏,和它一样,不是挠就是咬。你有本事,到我家,咱们一对一,我怕你?喂,住手,把爪子拿开,谁让你用我的袍子擦?” 旁边侍女咳嗽。迦陵循声望见丹砂过来,立刻一扯下摆,笑脸相迎,站起来说:“哥,我在调停呢。” 丹砂似笑非笑地说:“你请便,我好好听听你是怎么调情的。” 迦陵忙分辩:“啊,不是,我真的是——” “少放屁,快滚吧。”朱嬴听见有人吃醋,赶紧打断,踢了呆子一下。他见势不妙,悻悻撤退。 两人坐到秋千上。她不太会玩这种晃悠悠的游戏,险些没坐稳,他扶住她坐下,几乎是坐在他怀里。 丹砂拿出罗帕,又给她擦拭一遍手上的灰尘,一边问:“你觉得迦陵怎么样?” “他不坏,就是说话没脑子。”她又说,“当然啦,做普通朋友还行。” 他靠着她,手探进罗衣里,朱嬴被他摸得发痒,去拧他的手臂,他贴着她的脖颈说:“今天特别想。” 朱嬴和他面对面,腿迭腿。侍女看到她的衣裙层层迭迭松解下来,下身还围着红绫裙子,内衬却已经滑落,轻软的绫下雪白的双腿越发分明,顷刻白色的罗衣滑落双肩,挡住腰间,才堪堪遮蔽。 丹砂的视野只能看到她的胸,她紧紧抱着他,他的脸几乎是埋在柔软的乳间。她顾不上这个姿势怪不怪了,秋千越甩越高,飘飘忽忽,她都怕一个不留神,两个人滚到地上,她背朝外,还是垫背,她心里骂,自己果然不是做“荡妇”的料。她怕死得很,四肢死死锁住丹砂,他很享受这种被她紧紧包裹的体验。 离家出走的风波就这么揭过去了。野利捧着朱嬴手看戒指,问:“咦,王君和你求婚了么?” 朱嬴一缩手,惊疑不定:“啊,这、这有关系吗?” “前些天王女庆生,他戴了一只,和你的差不多。西域人谁不知道,这就是求婚呐。” “我不答应是不是不太好啊?”朱嬴猛地回忆起迦陵、元英对戒指的古怪神色,这会子点破了,意外归意外,也不是一无所知。忐忑害羞,微微欢喜,忸怩地向闺中密友讨个主意。 野利看她平时外柔内刚,遇事泼辣,天不怕地不怕,眼下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,俨然已经当局者迷,失了分寸,说:“忙什么,你现在拿了‘赃’,还没弄到口供哩,你先让他招供再细细审他。” 朱嬴笑说:“我懂你的意思,只是这话好古怪。” “这个月捉贼,少不了判官司。我有个主意——” 这头狗头军师替朱嬴支招,那边丹砂颇为坎坷,他找人占卜婚礼的日子,算来算去,近来总没有合适的,换了一套历法去算,有个凑合的时日,他又不肯将就。 阿含暮说:“倒也不拘于咱们这儿,您看看周围这些地方呢。” 巫师摆手:“我拿汉朝的法子算,您干脆去敦煌办喜事吧。” 两人尴尬地告辞。丹砂先去处理事务,缓和低落的心情,装成没事的样子回到寝宫,他还不知道朱嬴怀揣锦囊妙计等着。 你对我像爹妈一样好 丹砂没问到良辰吉日,无功而返,先去处理事务,缓和低落的心情,装成没事的样子回到寝宫,他还不知道朱嬴怀揣锦囊妙计等着自己。 温存之后,她把玩他的手,一点点褪下蓝宝石戒指,戴在自己的左手上,和右手的红宝石相映成趣,预备摆下龙门阵。 丹砂边披上袍子,边嘱咐:“今晚随便你玩儿,明早一定还我。” 朱嬴暗喜他上钩,摩挲指环,歪着头,眼珠子滴溜溜转,狡黠地说:“哟,我们那儿古时候打了一对宝剑,一把是雌剑,叫做莫邪,另一把是雄剑,叫做干将。啧啧,我是没想到,这戒指也像剑一样,分一公一母。” 他笑说:“这干将莫邪应该是一家人吧?总不能两不相干,好端端造出一对雌雄的剑来。” 她看他上钩却不咬钩,不顺着她的话头引到戒指上去,反而回到宝剑上,倒像是勾引她先松口,有点忿忿,明明他先下套,又抵死不认,犟嘴胡扯:“他们当然是一家人,是哥哥和妹妹。” 丹砂看她急眼又装没事的做作表情,甚是好笑,忍住笑:“就是兄妹,也没有长久在一起的道理,除非出家,一个比丘,一个比丘尼,都虔心佛法。” 朱嬴真要被他急死了,她说什么,他都好像听进去了认真回答,但都不是她想听的。她想难怪野利说要套口供,男人果然天生贼头贼脑!她铐住他的手臂,佯装玩笑:“你不懂,那好办,和我回家,看看他们是不是好哥哥好妹妹。” 丹砂看到这女孩子一面眼巴巴在意自己,一面绞尽脑汁笨拙逼他表白心意,脸都涨红了不自知,心里很高兴,但还想捉弄她一下,故作不解地说:“我和你讨论道理,犯了什么罪,突然要抓我?” 朱嬴看出他假痴不癫,奈何滑不留手,悲从中来,我连个男人都说不过,这点小事摆不平,将来何以为国为民纵横捭阖?她眼圈儿一红,泪珠儿扑簌簌掉下来,丢开手,发气骂道:“不要脸!占我便宜,流氓!” 他素来把她看作眼珠子一样宝贝,见她翻脸,刹那间将玩笑心思抛诸脑后,好不懊悔,连忙替她擦眼泪,安慰道:“好好好,都是我的不是,是我不该。”他哪里想到眼前的小女子心里装的不是儿女私情,而是能不能担得起大汉帝国荣辱大业。 她看到他服软,想的不是对方割地求和,可以坐地起价,而是认定他故意让自己,委实愧对列祖列宗,推开他,哭嚎道:“我真没用!”趴在被子上扭来扭去地哭。 丹砂真没辙,她要是打骂他,他认了也就算了,小姑娘又不是真心恨他,嫩松松的小手,敲敲打打和松骨一般的力度,她骂都骂了,他也让步了,到头来她哭得比谁都大声。找谁说理去。这委屈来得莫名其妙,哭得倒是真心实意。 她骂的是她自己,丹砂断断不能附和,否认她也不信,只好不停拍背抚摩,生怕她哭岔了气。真是白日里哄了小的,晚上还要陪个大的,夜以继日,焚膏继晷养孩子。他担心她哭坏了心肝脾肺肾,容她滚上几回,稍微收敛,便拉到怀里柔声细语安抚。 丹砂晓得不能再刺激她,拣她爱听的话说才是正经,说:“那天送你戒指,本想同你说了,中间又有事,你知我知,我也不提了,便耽搁下来。” 朱嬴听见他言辞款款,顿时想到自己和迦陵偷跑出去,弄得人仰马翻,登时内疚心虚,哭声小了,抽抽噎噎。若是元英听到,必然跳脚骂他耍美人计,倒打一耙,一码归一码,奸诈狡猾。奈何朱嬴吃软不吃硬,最爱吃甜,最吃花前月下,甜言蜜语这一套。 他握住她戴戒指的手,眼看两下拿住了人,暗中放下悬着的心,继续不动声色温言笼络:“我的心意,第一次见面,养病的时候,就同你明明白白表了,你忘了?我再说一次罢。” 朱嬴害臊,本想拧他的腿肉,又不觉放松了力气,虚虚地挠了挠,面上飞红:“我又不老,哪会记不得?” 帝王以黄金为笼,收服爱情,才子以文采为网,诱捕爱情。爱情是最多变的猎物,它可以幻化为美人嫣然一笑,可以像兔子一样敏捷溜走,可以像鸟儿一样轻盈逃离,也可以像鬼神一样恐怖。她听说这样的故事,有个华山女子跳到爱人的坟墓里,活埋了自己。 她以上述故事为蓝本,曾经幻想过自己传奇的爱情经历。这个念头让她变得迟钝,虽然他们意外有了肌肤之亲,但她并不十分在意,好多女人成亲都不止一次,因为这个就嫁人也太草率。 和他在一起很舒服,舒服得好像沉浸在绵绵的春雨里,温暖潮湿、充满绿意的感触令人上瘾。他好像不知不觉长进了她的肉里。朱嬴很受用他的温柔妥帖,待要表达,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句子,难不成要褒奖他“妖且娴”,不妥不妥,说道:“我、我觉得你是好人,对我也很好。” 丹砂莞尔,逗她说:“没准以后你会遇见更好的人,或者对你更好的人。” 她飞快看了他一眼,说:“不一样,你——你有点像我爹,也像我娘。” 这下子把他弄不明白了,丹砂索性集思广益,去问熟人:“所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 都尉犹豫了一会儿:“应该是嫌您管得多,心烦。我太明白了,啰里啰嗦,问东问西。” “我从来没有盘问她。”丹砂否认,“出入都有人跟随,我问的是她们。” 野利扭脸腹诽,爹味好重一男的。 问题抛给博学多才的阿含暮,他说:“我不晓得女人的心思,所以才没夫人。不过看看这些学生,表面上恭敬,老师管得越多,她们越叛逆,你看她不就知道了?” 野利连连说道:“您管我了吗?我怎么不知道?您管我什么了?哦,我想起来了,大概是管我去死,吧?” 丹砂不想听他们贱兮兮抬杠,对她说:“你是她的好朋友,请帮我问问她的母亲和父亲是怎样的人,我觉着我也没有那么老气横秋,我希望在她心里,对我的印象能够再年轻点。” “您为什么不过问我的看法?” “因为我预感你的看法意义微不足道,恶意铺天盖地,会让我很不高兴。所以,拜托了,智慧的野利小姐。” 野利不辱使命,会见好朋友朱嬴,问:“哎呀,好像一直没问你家里的事儿,你爹是怎样的人啊?” “我爹不想当官,也不想从军,就和我娘成亲。我娘算是公主吧。” “吃软饭啊,这挺好的,哈哈,说起来也真是像呢。”野利和她说丹砂拿着她的话翻来覆去研究,“他的确爱操心,像爹娘,还小心眼,不服气,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说像哥哥。” “我哥哥是大汉最出色的青年!他征讨塞外,把武威、酒泉、敦煌、张掖都打下来了,专门——” “攻打胡人。” “他、他很威武,长得也很英俊。” 野利抹了一把脸:“亲爱的朋友,你懂吗?我做贼的时候,并不关心抓我的官差威不威武,英不英俊。你现在呆的地方,叫做塞外,你哥哥的大军随时要来踏平的战场。” “他不会滥杀,他和我说过,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将士,只会对付侵略的匈奴人。” “你哥哥应该不会答应你嫁给一个胡人。说不定你成亲了,他也会强行带你回长安。” “不管他,逼急了我也私奔,愁死他们。” “其实嫁人也不那么要紧,干嘛弄得和家里人水火不容。再说王君也不是第一次当鳏夫了,就算你以后真回长安,哎呀,只能说明他命中注定打光棍,强求不得。” 朱嬴知道野利偏心,没想到她偏到咯吱窝了,瞪圆眼睛说:“你有点过分噢,怎么说这么难听。那不是他的错。人家乖乖听家里人安排,谁知道女王英年早逝呢?” “所以啦,他本来就该去做和尚,不该成亲。克妻呀!” 野利非但没有当说客,反而编排了丹砂一通,朱嬴听不下去,赶紧撵她走,省得隔墙有耳,气得他吐血。 拉锯战 野利和朱嬴长谈以后,将情报告诉丹砂,她是这样传达的:“她说自己的哥哥威风凛凛,英姿勃发,如同天神下凡,是大汉的好男儿,她偏偏看上没有上述优点的您。” 丹砂挑了挑眉:“你在骂我,但我找不到证据,似乎又是夸我,但是听不出来。你可以回去了,慢慢接受好朋友即将和一个一无是处的家伙结婚的事实。” 野利走了以后,丹砂和迦陵去看王女,小王女坐在寺庙里,盯着画师涂色。故事已经进展到王后苦求国王给自己找鹿王的皮子和角。迦陵看了一会儿,笑说:“嘿嘿,这桌子和帐子,还有窗户,嘶,有些像哥哥的寝宫。” 女官忙说:“宫里的陈设相似,别处也是有的。” 迦陵爱较真:“除了颜色像,花样也像呀,看,这帐子上的苜蓿花,还有莲花窗帘。” “你都记住了?”丹砂突然问。 迦陵看他的脸色,说不上生气,也谈不上开心,小心回答:“我爱花,多看两眼就放心里了。” 他哥哥微微叹了口气:“寝宫有厅堂,你可以在那里见面,或者在庭院。” 迦陵很不舒服,他想之前哥哥无论吃的玩的,都让着自己,在他房间玩耍和过夜都不碍事。 丹砂温和地微笑:“你想想,要是以后成了家,哥哥难道能随便去你的房间吗?” 迦陵心里委屈,他不理解这种微妙的对立,他为什么不能自由地交朋友?他知道哥哥不会和自己未来的妻子建立私人友谊,同时意味着他不容许弟弟肆无忌惮地接触自己的伴侣。 他胸口发闷,不觉穿过花园,走到宫殿门口。侍女进去唤人,朱嬴出来,问:“你站着做什么?不会自己进去?” 迦陵脸涨得通红:“我快成年了,怎么能随便去女人的房间!” “嘁,谁稀罕哟,扯着嗓子喊什么!逼你做贼啊?” “以后咱们要讲规矩,不能随便进进出出,拉拉扯扯的。” “规矩我懂,在家的时候,只有爹能进房间,哥哥都只能在门外。” “你干嘛不赶我走?” “哪晓得你们也讲究这个,我以为西域没那么多规矩,你才几岁。” “我也不知道,还不是哥哥说的。” “哟,这时候你家哥哥不温柔,不善良了?” 她陪他吃饭,又教小猫和他玩了一阵子,迦陵才转嗔为喜,慢慢儿不恼了。 朱嬴觉得自己先前错看了丹砂,他何止又当爹又当妈,还得添上大哥的光环,软刀子和夏侯无射的刀枪比起来,不知道谁更硬。 丹砂心情颇好,他个性含蓄,不至于眉飞色舞,面上带两分喜色,实则十分欢喜。朱嬴嘀咕,不晓得喜从何来,想起哥哥少时和人斗殴,赢了便喜不自胜,鬼清楚他今日哪里打了胜仗讨了便宜。 她耐烦他到了掌灯时分,丹砂搂着她,亲了又亲,说:“你不舒服?换个姿势罢。” “我无所谓。”她想了一下,又说,“你随便弄一弄吧。时候不早了。” 他感觉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,这才几个月,他尚在煞费苦心筹备婚事,就盼着晚上这段耳鬓厮磨的光景,结果她一脸睡腻了的反应,更嘲讽的是她还大发慈悲,一副“我没有感觉,但可以迎合你”的神情。 朱嬴捕捉到他瞬间低落的心绪,把住他的手臂,真诚地说:“今晚我在上面也是不错的,试试好吗?” 他抱住她,闷闷不乐地说:“你可以气我,骂我,但别哄我。” 她伸手拍打他的背:“好好,你好好的,白天辛苦了吖,又和人扯皮,又照顾孩子的。辛苦辛苦,辛苦辛苦。” “我说了,别哄我。” “为什么?你这么拍我的时候,我好舒服的。” “……我不喜欢。你造作一点吧。” “呸!滚开,色狼!色胚!” “……” “够不够造作?” 她的舌头化作蘸满蜜糖的小刷子,把他从头到尾细细刷了一轮,他的心情才慢慢熨帖。 婚礼的日子尚未确定,不妨碍丹砂公开自己的婚讯,众人的反应都很玩味,哪怕是为数不多支持朱嬴的野利也是可有可无的姿态,一副姐妹不缺男人的无赖嘴脸。呼衍跳出来,打破了沉默。 阿含暮望了望丹砂,他神态镇静,完全是等着杀鸡儆猴。学士代问:“大人,您觉得朱嬴有什么不好?” “能得王君青睐的肯定不是普通人。恰恰是她的优秀令我深感不安。了解您的伴侣,要像了解您的敌人,或许她比敌人更致命,因为人对身边的危险容易视而不见。” 老丞相犹豫地开口:“西夜国身处西域,和匈奴关系更为密切。一旦匈奴得知我们和汉朝通婚,怕是会认为我们加入对抗他们的阵营。” “匈奴势力盘根错节,未必一致和汉朝对抗。他们与汉朝的和亲反而是西域国家里最多的,其次是乌孙国,但凡未与汉朝联姻的国家,不过和我们一样,生怕触怒匈奴人。如果过分依赖匈奴的支持,容易受制于人。”丹砂缓缓说道。 都尉连连点头:“手里的筹码越多越好,汉朝已经打通了四郡,边市和屯田并不遥远,一旦产生纠纷,若有汉朝贵族从中周旋,也容易打消汉军的敌意。” “营田都到我国边境了,你们不会以为汉人只是千里迢迢来种地吧?说穿了,还不是为了大军踏平西域?”呼衍嘿嘿冷笑,“他们要真是老实的庄稼汉,是谁砍了匈奴王的脑袋?你们不会觉得汉朝只有一个霍去病吧?他们的触角已经蔓延到草原和沙漠。汉朝的刀子不是软的,甚至比匈奴人更锋利。” 她突然站起来:“我不会祝福您的婚姻,它必定会背叛西夜国和我们的子民!你不光是爱情的俘虏,终将是汉朝的俘虏!” 野利将会议的发言尽数告诉朱嬴,半晌,她长叹一口气,拍了拍大腿: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?” “这样想,就要散了呀。”野利也叹息,“你不该拿大义去推卸责任,一定要全神贯注争取婚事。千万不能把所有的事都压在一个人肩膀上,他再强大,也会不堪重负。” 朱嬴拉着她的手,点了点头。 这天晚上,丹砂回来得很晚,在路上听了侍女的回报,自从野利离开,朱嬴一直没去园子里玩,都在房里看书和写字。 “为什么不劝她休息?” “小姐说不要紧。” 进门的时候,靠着案上打盹的朱嬴醒了,她已经换上睡衣。丹砂和她说:“困了就先去睡觉,不用等我的。” “晚睡一小会,不要紧。我今天多认得了一点字,就是看多了,头疼。” 他揉着她的头,一手翻阅她的笔记,书法有点儿笨拙,不过写得很工整,旁边有一本曲谱,她居然看了不少,他问:“你会弹琴?” “当然,爹教的,李都尉也指点过我,他的名字,呃,你们肯定没听过,但是他在汉朝鼎鼎有名的。宫里有这本谱子,可惜当时我不上心,没和爹好好学。” “家里人很疼你。” “是啊,那阵子想学匈奴话,哥哥先请译长来教,又派匈奴人陪我说话,房间堆满匈奴有关的书,都快放不下了。想学骑马和剑术,他就手把手教我。” “哦,看来你挺喜欢你哥哥那样的男人,能征善战,大杀四方。” “讨厌讨厌!喜欢那样的,偏偏要嫁给你这样的。哼!”朱嬴滚到他怀里,脸庞连连磨蹭他的胸口,轻轻啮咬留下几个牙印,吃吃笑个不停。 两人极尽绸缪,她方开口:“我听说你和她们谈得有点不顺。” 他宽慰道:“议事难免众口不一,放心,只是几个没眼色的人,不搭理就是了。” 朱嬴知道他的事,能说得上话的都不是小角色,说得轻巧都是为了宽她的心,殷殷切切劝他:“你慢慢说服她们。手心手背都是肉,不好撕破脸的。” 心里想的是恁点儿人,闹起来不够杀的,只能耐耐烦烦扯皮了。 丹砂听她体恤自己,又很顾全大局,丝毫不介意外面的风言风语,心软得一塌糊涂,一时当她天仙下凡,竟看不透伊人菩萨模样,杀神心肠。 在你们汉朝人的眼里,我们的不顺从就应该死 朱嬴抚摩丹砂手背上的伤痕,当日情急之下,她胡乱抠他的伤口,抓得皮开肉绽,尽管日后用了药,还是留下疤痕。她摸着手说:“我写封信,问问太医有没有祛疤的方子,嗯,不如问问军医,他们——” 他有点无奈,又来了又来了:“今天能不能暂时不要再谈你哥哥的事?”只要提到军队,必然扯上她英明神武的哥哥,已经听到耳朵长茧子了。 她没来得及反击,女官匆忙闯进来,禀告有紧急消息。 朱嬴看贴身侍女,对方略略低头,不和她对视。她觉得有点儿蹊跷,又想,还是不要着急,我大张旗鼓,容易惹来误会。 她摊开曲谱,却安定不下来,怔怔望着窗外西风凋碧树,葡萄叶萎落一地,迦陵种下的菊花似乎在这片金黄的波浪中生长、绽放。 萧瑟的风掠过寒池,一圈圈波纹荡开,琴声在冷香和清风中飘荡。弹琴是指尖和琴弦的缠绵游戏。 丹砂坐在水边,听到了陌生的调子,应该是汉朝的琴曲。不知道是她父亲还是那位有名的都尉教授的。 他品出精致而深沉的哀思,融化在风中,融化在秋水里。他踟蹰不已,不知是否应该打断她难得的好心情,乐声化作寒凉的河水,无形横亘在他们之间。 朱嬴弹了落叶哀蝉曲。寄托思念的哀歌纾解了秋思,让她的心情平复了不少。她又读了一会儿书,不觉倦了,枕着书卷睡着。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愿奏效,她在梦里没有看到哥哥,倒是置身一个高台,秋风萧瑟,洪波涌起,熟悉的音调断断续续。 朦胧睁眼,丹砂正在拨弄她的琴,曲调很像落叶哀蝉曲,有些旋律不连贯,但他能听一遍就弹出六七成,算是极有悟性的了。 她打了个哈欠:“你回来了,也不叫我。”自己找水喝,抬眼望他,喝了一口水,又去望他。 她察觉他的态度不同以往,眼神霎时收起慵懒,分外清亮,微露锋芒,坐姿也不由得端正了。 丹砂放下琴,头一次不以爱人的目光去打量他的未婚妻——一位高贵的汉朝宗室女,优雅而冷静,面对他的审视,毫不慌张,采取同样的姿态对峙,她像一把美丽而锋利的剑。 如果他们素不相识,她将怎么看他?是需要拉拢的对象,还是换取功劳的人质? 丹砂拿出一封书信,缓缓地说:“你现在学的程度应该能够看懂这封情报。但是,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。” 思虑一番,朱嬴摇头,微微后仰:“我不看,也不回答。” 他看出她的犹豫,逼自己冷酷:“你必须告诉我,你的国家和我,你如何选择?” 她的心中旋即杀意纵横,一时钻出一个冷漠强横的声音:“哼,你既不仁,莫怪我不义。犯我强汉者,虽远必诛!”脑海中填满杀伐之声,热血上涌。一时又想,恃强凌弱,岂是君子所为?哥哥告诉我,不能一味依赖武力。一时想着千万不能中了激将法,耐住性子,哄一哄他,虚与委蛇,从长计议。 丹砂见她左右为难,心中凄然,若是他读过《左传》,一定会对“人尽夫也,父一而已”这句话深有同感。眼睛一闭,将书信交予她。 她犹疑展开,费劲解读这封短信。这个消息后来言简意赅记载在《汉书》中。 “……持节使诛斩楼兰王安归首,县之北阙,以直报怨,不烦师众。” 朱嬴脸色发红,若是在长安的家里,这条消息肯定是一桩美谈,眼下却令她无比烦躁,可是——她绝不质疑使节的决断:“这事不简单,肯定事出有因。” “什么原因?因为我们不想死吗?”他轻声问,“在你们汉朝人的眼里,我们的不顺从就应该死吗?” 她一脸愤懑,咬紧牙不回答,仿佛全身长出尖刺。 丹砂轻微眩晕,他不愿意逼迫一个无辜的女孩子,但是残酷的血案粉碎了多日的努力,他需要一个承诺:“你能保证以后汉朝不会攻打西夜国吗?” 她瞪圆了眼睛,气极反笑:“简直荒唐,我不是将军,又不是女巫,怎么保证?” “用夏侯无射的名义起誓。”他的手指划过文书,语气诚恳,“你的功课还需要努力,你哥哥的名字在这里。” “我哥哥是汉朝使者,他告诉过我不能刺杀,他绝对不会随便杀人!”朱嬴斩钉截铁驳斥。 “我有责任守护西夜国的子民,我问你,我们该死吗?”他毫不怀疑,她体内流淌着火一样的血液,如同战火一样迅猛,这个认知令他如坠冰窟。 她要被他逼疯了,该死的,这个该死的男人!她指着他,破口大骂:“那你去死吧!人固有一死,早死晚死不都是死!”一口气把他抛来的一连串死砸回去。 丹砂惨笑,他滑稽透了,居然和刽子手的妹妹交付真心,她甚至不屑于虚与委蛇许诺保护他,而是极力维护至亲的恶行。文质彬彬的汉朝人也有兽性,他们不是张牙舞爪的“兽”,是金玉雕琢的兽,外貌精美,实质冰冷。 身体僵硬寒冷,如同石头,他脸上一片潮湿,暴雨骤降,水声密集,如同爆裂绵密的战鼓声,闪电撕裂阴郁的天空,雷声怒吼。 他来到寺庙,鹿王本生已经画了一半。他盯着图画,上面是贪婪的王后,装出楚楚可怜的病容,哀求国王满足她的贪欲。 国王怎么会爱一个恶毒的女人?为何爱情不能因品德优劣收放自如?他为什么不能醒悟,看穿女人美貌下的铁石心肠? 王后躺在金色的床铺上,渴求华美的鹿角和皮草,辗转反侧,寤寐求之,如同一条美丽纤长的蛇。 朱嬴的头放在妆台上,外头酣畅淋漓的暴雨,听得她杀气腾腾,默念:死吧,死吧,都死吧!她的十指插进长发,不停抓挠头皮,整齐的发辫乱得不像样,像风雨中扭曲抖动的藤蔓。 侍女忍不住拉她的手,强行按着她的头靠在肩膀上,急得直哭:“小姐,小姐!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!” 朱嬴被迫对上镜子里映出的脸,长发披散,眼睛发红,但一点眼泪也没有,她摸了摸,脸柔软得像是皮革做的面具,白皙的肤色,乌黑的眼珠,一张纯正的汉人面孔。 抬眼望向窗外肆虐天地的冰雨,浑身一颤,烦躁尽数涤荡,她嘴唇翕张,默念:“羁縻、羁縻、羁縻……”深吸一口秋天的寒气,心肺皆冷,整个人沉静得如同雪山,岿然不动。 她回握侍女的手,柔和地说:“帮我梳头,谢谢你。” 硬刚匈奴使者 入秋以后,万物不知不觉染上了寒意,花香是冷香,雨水是冷雨,秋天像一只冰冷的手,一点点扼杀春夏洋溢的活力。 朱嬴走在走廊中间,也免不了淋雨,不过,她走得很稳。路上滚动一团团白色的冰雹,像剥了壳的荔枝,雪白晶莹。一个团子骨碌碌到脚边,她用脚尖轻轻一踢,它飞出去,落到水池里,扑通一声。一路走,一路踢冰块儿,侍女看得眼花缭乱,她回首露出一个调皮友好的笑容,让随从都不好意思起来。 雨疏风骤,浓烈的菊花香弥漫在花园里,朱嬴知道这些花救不活了,这异样的香气是腐烂的先兆。 暮色四合,她呼出白茫茫一团烟云,穿过这团迷雾,总算到了目的地。 丹砂感到意外,一向骄傲的她居然主动来求和,但他已经太过疲惫,心底泛起的惊讶没有浮现到脸上。侍女添了灯烛,照得更明亮了些,她的脸色有点苍白,重新梳了头,长发拢成蓬松的辫子,不戴珠宝首饰,也无花朵装点,仅仅用石青的丝带捆扎。烛光为她披上一层迷离的纱。 她挪到他的跟前,低声说:“我今天说了很伤人的话,让你不好受,我给你赔不是。” 他冷冷地想,她说两句软话,也没什么了不起。瞥见她脸庞隐隐有一道红痕,捉住她的手臂,拉到怀里,按住脑袋,耳后赫然几寸长的血痕。他说:“这颗头不是你的?你这样抓挠?”语气已经染上两分恼火。 “不沾水也不怎么疼。”她小声分辩。 丹砂看她是个惯犯,简直不可思议,一个千金小姐和顽童撒泼般乱抓乱挠,按住她上药。心中十分无奈:何必和个孩子怄气,和她谈什么家国大义,说到底,她多大年纪,经过多少事。 他的手摸到她的衣衫,冰凉的雨水渗进丝绸了,深一块,浅一块,她眼波盈盈地觑他,这片不可触摸的潮湿让他百转千回,难以释怀,叹息道:“衣服打湿了,换件罢。” 好在侍女备了足够的药,夜晚汗水冲了一半,他又舐去余下的,还得重新抹药。他一边搽,一边说:“再不好,就等你哥哥的秘方来救命。” “别讲了。说好今天不提他。” 他听得这句话,心里无限酸楚,滋生的嫌隙尽数消融了。他抱着她,想到萨埵王子的母后如何能割舍疼爱的孩子。又想起国王和王后伉俪情深,岂能一朝断绝? 丹砂握住她的手,说:“冬天了,这里太冷,换个地方住吧。” 她没有多问,应允了。 匈奴的使者来到西夜国,一支军队在城外集结,与不远处的汉朝屯田对峙。 盟约摆在了台面上,使者说:“我们都是西域人,同气连枝,汉朝欺人太甚,不光四处索取质子,还分化和挑拨。他们竟然不顾礼节,杀害楼兰国王。我们的单于已经昭告天下,广结盟友,共同抵抗强敌。” “西夜国小民弱,有幸得到单于的庇护,真是莫大的恩惠。西域诸国一向以匈奴为首领,我们也不例外。”丹砂慢条斯理地回答。 “很好,很好,王君果然识时务。”使者赞不绝口,“还有一件小事,希望王君成全,您身边的汉女请让我一并带回龙城。” “她是我的妻子,不能随你离开。” “这位小姐不能嫁给您,她的婚姻只有皇帝能够批准。您的妻子,我们已经有了更合适的人选。” 天越来越冷,朱嬴穿上了厚厚的冬衣也挡不住寒气。她又不愿长久围坐在火炉边上,坐久了腰疼,宁可起身走动。 丹砂来的次数越来越少,每次呆的时间越来越短。最近一次是四五天前,他问她睡得好不好,有没有胃口。她笑说:“我还长胖了。”然后无话,看着日头。好多话不想说,比如哥哥,匈奴人,汉朝。 她站起来,揉着腰,看日光亮堂堂的,门口是一方白惨惨,底下的日光又拖出一段斜斜的惨白。她以前不明白长门名字的缘由,如今有了点体会,可能是因为这一上一下,显得格外长。 侍女收拾杂物,掉出来一样东西,她捡起来,是扇子,夏天去王府用过的那一把孔雀羽扇,她展开来,扇了扇风,侍女劝说:“小姐,我帮您收起来吧。” “你放着,我自己来,免得以后找不着。”她坐在床上,一样一样拣好。外面传来骚动,侍女快步出去阻拦。 朱嬴继续整理,纷乱的脚步声终究冲破了束缚。 “朱小姐,你好呀。”膀大腰圆的胡人闯入寝室,贼溜溜地看她,生硬地说汉语。 “你是匈奴人。”朱嬴头也不抬,兀自做事。 使者不再说蹩脚的汉语,转为用匈奴语恭维:“你的匈奴语说得真地道,我还以为和同胞说话呢。真是冒昧打扰您了。” “不要紧,你们一贯只会冒犯人,我们已经习惯了。”朱嬴讽刺道。 “您是金枝玉叶,怎么能长久屈居小国呢?这里的宫室狭小,又寒冷,完全配不上您。”使者端出心疼的口吻。 “不要紧,起码足够遮风挡雨,如你所见,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,实在吃不了放羊的苦。”她嗤笑一声,毫不顾忌地嘲讽匈奴无端扣押张骞和苏武。 匈奴使者颜面无光,还是挤出笑容说:“我实在替您感到委屈。王君一边张灯结彩要和匈奴的王女成亲,一边怠慢您。这么漂亮的羽扇,在夏天是人人争抢的宠儿,到了寒冬只能失宠。” 他拈起孔雀扇子,笑嘻嘻把玩,欣赏朱嬴脸上一瞬黯然的表情,须臾,她叹口气,一字一句说:“不要紧……说起来可能也是因为大汉杀了太多匈奴人,你们的女人找不到丈夫,只好一直四处掠夺别人的丈夫,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风俗。” 使者百般容忍她的讥讽,摆出宽厚长者模样,诚恳道:“匈奴对汉朝的了解,远胜于偏安一隅的西夜国。匈奴贵族争相传颂你们的诗赋,‘夫何一佳人兮,步逍遥以自虞。魂逾佚而不反兮,形枯槁而独居’。我们的少年比朝三暮四的小国更懂得怜香惜玉。” 使者援引的这两句来自《长门赋》,表达失宠的哀怨。朱嬴清楚对方在嘲笑她失宠,还一面给她张罗下家,且不说她思不思春,好歹在这儿她是真吃上饼了,还能看上他画的饼? 她厌烦口舌之争,板着脸恶狠狠地说:“我对你说的诗赋毫无兴趣,非要说感触的话,我和里面的女人有共同的效忠对象。你非要带走我,就只能得到一具尸体,在我彻底腐烂之前,汉军一定会发兵,血洗西域!” 匈奴人听她恶声恶气,不光屡次刻薄,还露骨威胁,哪怕明知对面只是一个女子,也不禁勃然大怒,喝止:“住口!” 退无可退,眼前无路想回头 朱嬴激怒了匈奴使者,不仅不慌张,还继续嘲讽:“动手呀,老狗,早点死,说不定还能投胎,下辈子给你们匈奴婆娘当个小丈夫,哈哈哈哈哈!” 使者举起拳头,狠狠砸过去,半途被人拦住了,他一脸怒容,发现是王君亲手阻止,这一拳没法落下,却也不肯忍气吞声收回,一时间悬在半空。 朱嬴连连冷笑,笑得肩膀一抖一抖,吐出一句:“竖子!” 使者十分懊悔今日来和人吵架,这个婆娘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,但是嘴好脏! 丹砂硬压下使者的拳头,厉声警告:“使者,西夜国不是你撒野的地方!”他命人强行带走匈奴人,众人也离开了房间,这下子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 朱嬴吵了一架,浑身燥热,不由自主地寒战,牙关战栗,这古怪的天气,为什么又冷又热?脸和脖子好痒。 丹砂看她和小猴子一样抓痒,很难再用过往怜爱的目光看待,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只漂亮的小野兽,完全由嗜血好斗的本能驱使,不管如何伪装,只要逮住时机,她就要大开杀戒,哪怕招来杀身之祸。 他不再愤怒和失望,他和她之间产生了深深的隔阂,从头到尾,都是他的错,引狼入室,自以为是! “汉朝和匈奴一旦交手,西夜国根本无法置身事外,只能沦为牺牲品。或许这一仗打完,你们又可以言归于好,签盟约,和亲,而我们面对的只有彻底毁灭的命运。”他心灰意冷地开口。 朱嬴不说话,只是略略怔忪,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挑衅会招致危机,毫无愧色,甚至浮现厌烦的神色,厌倦了他的说教。 他最后深深凝望她:“你对汉朝的忠心令人佩服,也真是可怕。”说完,他离开了房间。 阿娜上前,问是否要加派人手守卫。 他冷笑说:“不必了,她是整个西域最安全的人,谁要与伟大的汉朝为敌,就去点燃这堆火药!” 回到宫廷,人声鼎沸,闻讯而来的群臣人心惶惶,俨然乱了阵脚。 呼衍大声抱怨:“一个疯女人,让整个西夜国给她陪葬!” 都尉也无奈请求:“事到如今,为了我们,也为了她的安危,主动交人给匈奴,表示我们的诚意,他们忌惮她的身份,也不敢怠慢。至于汉朝怎么和匈奴交涉,都和我们无关。” 老丞相说:“对,不能再耽搁了,这个消息一定会传到汉人那里,她的家人不会坐视不理,很可能会要求皇帝发动报复,一旦她在王城出事,他们必然闻风而动,杀进来!” “不能把人交出去。”阿含暮冷静地说,“不偏向匈奴和汉朝,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。汉人不会帮我们,但他们向来师出有名,不会无端发兵。匈奴援助的代价是吞并,请神容易送神难。” 众人都等着丹砂表态,他思索了很久很久,久到四周都安静下来才说话:“哪怕我们都殉国,也不能阻止他们亡国。这点诸位就不要心存侥幸了。只是看他们哪一方能够承受代价,要么是匈奴触怒汉朝,从营田发兵,要么是汉朝重演楼兰的争端,招致西域的敌对。” 呼衍咄咄逼人:“您的意思是让我们赶紧回去准备自己的葬礼吗?谁是罪魁祸首?” 丹砂冲她点了点头,表示认账,无所谓的态度噎住了气得发狂的呼衍。众人面面相觑,一脸懊丧,无计可施,纷纷散去。 他来到寺庙,命令女官收拾行囊,准备连夜让乳母抱着幼小的王女去避难。小娃娃依偎在他怀里,以为舅舅在考她的功课,断断续续念叨:“莫射杀我……我须臾,有恩于国。” 孩子稚气的声音本来是很讨人喜欢的,但是没人笑得出来,丹砂知道孩童有种特别的颖悟,对于外界纷纭的变化有着最质朴的反应,连她也在冥冥中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。 悔恨已经无济于事,摆在他面前唯一的路是履行自己的责任,保护西夜国的王储。他叫来侍卫长阿娜,命令她率领骑士立刻护送王女去龟兹国的王城。 王女离开之后,他驻足在佛寺,看着完成大半的壁画。 背叛鹿王的溺水者领着浩浩荡荡的兵马来到森林,乌鸦再三警示熟睡的鹿王,它却没有及时醒来,等它睁眼,射手的利箭已经对准它了。鹿王流泪恳求国王放过自己。 只有书上的故事才有头有尾,现实往往戛然而止,也许鹿王在开口哀求之前已经被剥去皮,锯掉角。高尚者更容易死于美德。 怎么会这么巧,机灵的乌鸦反复示警,公正的国王明辨是非。 女官小心地禀告,野利求见。丹砂无奈得想笑,但他委实笑不出来,他的话说早了,真有一只乌鸦在现实飞来飞去。 他让她进来,说:“我今天没有心思和你争论,就当你赢了。” “我只是想和您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。我,一向是个小人,因为有些事不合适体面人去做,所以我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其实我很自在,真的,坏人的快乐,好人没法明白。就算我明天一把火烧了寺庙,大家也只会觉得,哦,反正她是个离经叛道的人,一点也不奇怪。” “好人和坏人都很孤独,因为好人要远离诱惑,区别在于您让人尊敬。我使人远离。这样的我,没想到也会有朋友,我不在乎她是谁,我只想保护她,让她快乐。”她继续说道。 丹砂面无表情回答:“我现在依旧深深爱着她,但是,正如你所说,好人需要远离诱惑,履行责任,我不后悔我的轻信,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,但是我不能明知故犯继续下注。” “丈夫要忠于妻子,保护她,这难道不是你该履行的责任吗?你效忠于女王,保护她的子民,保护她的继承人,为什么不能保护我的朋友?”野利据理力争。 “责任的基础是信任。或许她值得你的信任,但我无法相信一个狂热维护汉朝的女人。或许我们有同样高尚的理由,只能牺牲彼此的感情。”丹砂冷静地回答,极力淡化对那个人的印象,视她作千千万万个汉朝人之一。 “鹿王的责任是施予恩泽,国王的责任是甄别忠奸,如果鹿王依照人的好坏决定要不要救人,那它不是真正的善良,而是动用私刑——”她提高音量,在危机面前,似乎每个人都断情绝爱,比她这个“坏人”还要无情。 “住口!不要再挑唆了!”阿含暮喝止野利,“你维护友情已经到了是非不分的程度吗?你需要冷静。” 学士招来卫兵,野利一直大喊大叫,被拖了下去。 朱嬴漫步廊下,日薄西山,余晖为大地涂抹金粉,粉饰太平,并无半点暖意。枯菊僵立,如风中残烛。 墙外歌声渐渐响亮,男女老幼齐唱。朱嬴生出几分烦乱,微微笑问:“为什么唱歌?” 侍女面有忧色,迟疑回答:“在为王女祈福践行。” 离歌别情,不忍卒听。 她眨眨眼睛,置若罔闻,低头去看脚底的青草,折了两片长长的草叶。 侍女劝阻:“小姐,这草扎脚。” “很软啊。”她用手指压了压叶子。 侍女说:“这是萨埵王子的血染红的草。当日王子怜惜饥饿的老虎,用竹子刺破喉咙,鲜血洒在草上,叶子变成红色。人踩了草地,就像踩在刺上。” 朱嬴点头,稍稍挪开半步,拔下青草,预备当作蓍草卜卦。她挑挑拣拣,侍女又提醒:“小姐,没路了,回头吧。” 墙壁截断去路,石破天惊,当头棒喝。 悟道 素壁光滑,无声无字碑,冰冷坚硬。 如何回头?是跋涉万里,重返长安?还是只身去往营田,寻求同胞的庇护?这不是回头,是逃避。时至今日,她没法回到出发那天,回到灞桥上,和哥哥撒娇说西域太苦,我不去了。 想起兄长,她鼻子一酸,眼前模糊,那些温情的昔日让她委屈且软弱,她命令自己不准再回忆,吞咽两三下,不能再想了,再想下去,除了他,还会想起母亲,父亲,舅舅……她吐出一口气,想要说出“我们回去”,却说不出话,仓促转身回房。 盘腿坐在床上,摆开草叶,念叨:“文王拘而演周易……”算了一卦,是剥,硕果不食,君子得舆,小人剥庐。 她自嘲:“我又不是君子。这卦不准。” 又算了两卦,先是坎卦,尔后是蹇卦,十分凶险。都是犯了水,水,乌江……外头歌声如泣如诉,分不清是哭声还是歌声,侍女潸然泪下,朱嬴扯下帐子隔绝,笼罩在阴影里,拾起草叶,不觉握紧,叶子半绿半红,手心似有血渍。 屋内更又暗了几分,侍女拢紧窗帘,但是徒劳,耳边歌声尚未停歇,朱嬴心里应和的哀歌越来越清晰: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” 侍女隔着帐子,看到她在颤抖,带着哭声劝道:“小姐不要担心,已经加派人手保护您了,不会出事的。” 朱嬴不禁摇头苦笑,眼泪和血都是热的,在向下淌。潮湿黏腻。半晌,她说:“我月事来了。” 侍女替她更衣,又换了床单,朱嬴说:“你去吧,我坐会儿。” 她坐在地上,双掌抵着墙壁,面对一堵萧然,寻找支撑自己的力量。 她回忆起哥哥的告诫:“刺杀是最危险的手段。” “可是,为什么偏偏是你铤而走险?”她无力地问。 “在你们汉朝人的眼里,我们的不顺从就应该死吗?”他尖锐的发问再次回荡在耳边。 “不是,不是,我们从不为杀人而来。我们——”她在心底否认,脑海却浮现一方方墓碑,刻着和她血脉相关的名字。 地下仿佛生出无数只苍白的手,向她呼救,向她哀告。 她的眼泪都冷了,睁眼,面对他绿色的眼眸,开口:“我们有过杀戮。”他得到答案,失望地合上眼,不再看她。 四周无风,她却觉得四周都是浩荡的风,想起随舅舅登临柏梁台,那样巍峨,也是那样寒冷。 舅舅和她说:“你要寻找自己的路。” 她紧紧抵着墙壁,用尽力气,纹丝不动,心中呐喊:“我的路在哪里?我已经走入绝路。” 来自地底的手向她聚拢,它们不是虚幻无力的,而是温暖有力地稳住她战栗的身躯。 她仍旧流泪,却不再软弱,先贤的智慧和英烈的勇气再次凝聚在体内,他们无声鼓舞她,走吧,勇往直前! 她深吸一口气,正襟危坐,深深拜倒,泪珠湮灭在地,心下明净。 黑夜,窸窸窣窣的声音扰乱了不安稳的梦境,她瞬间睁眼,从枕头下飞快镇静地抽出佩刀,思索要不要喊侍女。 “是我,是我!”迦陵的嗓音从远而近。 “怎么是你?” “还有我!”她的肩膀被人扣住,耳边意外响起元英的声音,她紧紧捂住朱嬴的嘴,伙同迦陵,硬生生架着她出了宫殿。 元英换上侍女衣服,避开防守,一口气出了城。 朱嬴又问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 “问他!” “匈奴人要杀你,我听到了。路上刚好遇到小姐姐,就一起来救你。” 朱嬴迷惑不解:“不对呀,他们要杀我,为什么还不下手?” 元英一巴掌扇到她的脑袋上:“你傻呀,是不是还要躺回去试试人家真杀假杀?” 三个人跑到黑魆魆的郊外,孤星冷月,寒风刺骨。朱嬴很快冷静下来,脑海中涌现纷乱念头,刹那间抓住头绪,猛地站住,对迦陵说:“不对,他们的目标是你!” 迦陵一滞,傻眼了:“关我什么事?” “嚯,你哥动不了,你可以顶上做质子啊。”元英坏笑,上下打量,“顺便嫂子变媳妇啰。” 他头要炸了,家里都没给他说亲,这姐妹俩倒替他安排得明明白白,今晚不是他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吗,怎么变成二对一了? 元英臊他的皮:“小弟弟回家吧,改天娶得美娇娘,别忘了请姐姐吃杯喜酒。” “走了!”迦陵气呼呼转身,却被朱嬴拽住手臂。 她凝重地看着妹妹,用汉语说:“匈奴会杀死这孩子开路。” 元英连连摆手:“他们都是西域盟友啊,怎么会自相残杀?” “哥哥快从楼兰回来了,匈奴要想逼迫西夜国就范,最便捷的手段是栽赃我们诱拐和杀害迦陵,然后他们可以借口伏击使团,发动战争。” “我们快点回去!” “来不及了,他们欲擒故纵,就是为了远离王宫下手。” 迦陵可怜巴巴插嘴:“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在说什么?” “不想死,今晚听我的。”朱嬴冷静地说,“下马,抄小路!” 时值寒冬,冰天雪地,三人翻越山崖,石壁又冷又滑,迦陵走几步,滑一下,朱嬴三不五时拽住他。 元英如同灵鹊,轻捷地探路,一会儿说有石头松动,一会儿说翻过去如何行走。 迦陵人小力微,赶了半宿的路,浑身发冷,还一阵阵出汗,喉咙火辣辣的疼,气喘吁吁地说:“我真的、真走不动了。” 元英从石头上跳下,说:“小子,你想冻死在这儿,还是等着被匈奴人宰了?” 迦陵被她的话一吓,抽抽搭搭,赖在地上:“我、我想哥哥,想妈妈和爹爹。” 元英又气又急,又不好骂他不争气,这孩子说小不小,说大不大,要是小娃娃,姊妹轮流背着,偏他十来岁了,怎么背?说他大,生死攸关,不想着活命,倒和她们撒娇。 朱嬴扶他站起:“不要怕,熬过两个时辰,天就亮了,他们发现你不在,一定来找寻。匈奴人不会当着你家里人的面害你的,到时你一定能平安回家。” 迦陵擦掉眼泪,抓住她的袖子问:“哥哥他们已经开始找我了,对吧?” 朱嬴笃定点头:“你看,又过了一刻钟,离天亮又近了一点。” 元英一跺脚,掏出绳索,系在迦陵腰间,朱嬴要拿过另一头,元英避开她的手,直接绑在自己胳膊上:“我们快走吧。” 元英探路,迦陵居中,朱嬴殿后。行至一处,路面结冰,极其狭窄,三人抠紧石缝挪动脚步,十指冻得作痛。 迦陵踩住滑溜溜的冰摔落,尖叫一声,元英手臂一紧,身形摇晃,朱嬴循声,一手护住妹妹,一手飞快拔出错金匕首,牢牢插进缝隙,令元英手握刀柄作为支点,她用双手拉住绳索,吩咐迦陵:“不要怕!双脚踩在石头上,当成平地走上来。我拉你。” 碰!元英也拔出短刀嵌入狭缝,说:“姐姐,我扶稳了!” 少年勉强挪到她们之间,朱嬴搂住发抖的迦陵,安慰:“好孩子,没事了,没事了。” 三人登顶,山顶一地乱石,稍有不慎,就会跌落。夜色茫茫,阴风阵阵,站在幽暗陡峭的山崖俯瞰,也令人胆寒。 迦陵冷汗涔涔,脚步虚浮,朱嬴猜想他体力不支,喂他吃些干粮和水,吩咐道:“元英,你先去报信。” 她和迦陵互换衣服。 “你的衣服好肥啊,你是不是长胖了。”迦陵嘀咕。 我们应该走一条让所有人信服的道路,无论多 朱嬴飞快地思索出对策,兵分两路,妹妹突围求援,她保护迦陵等待救兵。 她系好衣带,发现妹妹没有动身,吃惊地说:“怎么不走?” 元英缠好绳索,冷静回答:“我带上这孩子,把他交给西夜国百姓。姐姐想办法脱身,我们在营田见面。”她刻意说汉语,回避迦陵。 她又强颜欢笑:“姐姐的刺杀是第一名,我的逃跑最出名,今晚应该没事吧?” “百姓怎么抵挡得住匈奴士兵?只有回到——”朱嬴没有笑,她听出了言外之意,吃惊站起来,“你——你把他当成累赘,想要抛下他?他为了救我才跑出来的!” “是他自作主张,他自愿的呀。没有他扯后腿,我们早就逃出来了。还有,还有这个愚蠢的国家,非要与虎谋皮,自愿和匈奴勾搭,自作自受,怪得了谁?”元英怨愤地说。 “元英,不要怪他们,他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,并不想与我们为敌。我很后悔,如果那天沉得住气,不挑衅匈奴使者,他们就不会找到借口结盟。”朱嬴拉住她的手,看着她的眼睛,倾诉自己的悔意。 “你张口闭口都是‘他们’,他们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?”元英瞪圆了眼睛,痛心疾首,“你变了!你被感情冲昏头了!如果是以前,你一定会说让他们自食其果,才会领教谁是真正的仁义之师。” 朱嬴凝望妹妹的脸庞,她们的容貌是那样相似,狂热和冷酷交织的表情也是无比熟悉。她叹气:“你的神情,竟然教我有些害怕。为了大业,舍弃个人的情义,袖手旁观无辜者的苦难,不算无情和懦弱吗?” 元英冷笑说:“你对这头有情有义,却忍心对我们无情无义!不管胡人平日怎么亲你爱你,大难临头,你永远没法摆脱非我族类的成见!” 妹妹犀利的指责令她感到了真切的关怀,只有亲人才会为她的安危深切考虑,但是——这份拳拳真情和另一段刻骨深情水火不容,它们在互相撕扯。 元英抓住她的手臂,激动地说:“姐姐,放下小情小爱吧,想想你的爹妈,他们在家里时时刻刻挂念远行的女儿,一天天老去,就算,你能狠心舍弃骨肉亲情……” 她的语气又陡然尖锐冷酷:“汉朝的郡主在西域遇害,天子能够容忍么?还有你的兄长,他只会用刀剑和人讲道理。你一旦出事,这里的下场注定是屠城灭国,你想过吗?这孩子的头颅将高悬在长安城门上,震慑那些不安分的国家!” 朱嬴幽幽叹了口气:“好妹妹,你说得有道理,但我问你,是谁导致了这场悲剧?是求生的弱者,还是没有恶意的强者?弱者自保天经地义,强者自信无可厚非,真正引起我们敌对的原因是有人挑拨离间,扭曲了我们的本性。” 她轻轻挣脱束缚,握住元英的手:“正如你所说,报复是最容易、最痛快的事儿,但是,在这里,我真切体会到人们心中的恐惧和对和平的渴望。上天赋予我们的能力,不该用来追求霸道,而是维护正道,我们应该走一条让所有人信服的道路,无论多坎坷。” 元英长长叹息,掉下眼泪,紧紧抱住她,哽咽道:“不管发生什么事,一定要为了我们活下来。” 姊妹分别以后,迦陵沉默良久,窥见朱嬴脸色平静,小声说:“前阵子匈奴人逼婚,不光外头的人,妈妈也劝哥哥接受,他始终不愿意,昨天还被母亲打了一巴掌。”他殷切望着她,希望她能够感激涕零,哥哥实在是太苦了。 朱嬴漫不经心嗯了一声,不痛不痒敷衍:“孩子大了,有自己的主意,不要动不动打人。” 迦陵愤愤不平:“你到底有没有心?” 天边雷声隐隐,闪电照得四周惨白,迦陵撞见朱嬴面带寒霜,雪肤花貌浑似艳鬼,惊心动魄,张口结舌。她一把抓住少年的背心,退到石头后,捂住他的嘴,严肃告诫:“来了!” 冬雷震震,风声如泣如诉,丹砂本要解下念珠,手指拂过绳结,低头看去,蜻蜓眼似有星星点点血色,想起这段公案,一声叹息,朝朱嬴居所走去。 守夜侍女靠在门口打瞌睡,女官呼唤不醒,伸手一推,倒在地上。丹砂闯入寝室,床上躺着一人,掀开被子,居然又是昏迷的宫女。 都尉冲进来,焦急禀报:“迦陵不见了!” 电光火石之间,丹砂不寒而栗,最亲近的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叛逃! 同来的学士艰难开口:“此事已经传开,匈奴人正在大肆宣扬。” 丹砂面色苍白,强装镇定:“迦陵离家出走是王府家事,他们何必多管闲事。” “汉朝使者从于阗而来,为首的正是朱嬴的兄长。”学士无奈嘲笑,“你打算和匈奴人解释,这不是西夜国和汉朝里应外合,而是兄妹团聚的家事吗?” 丹砂以为自己已经无动于衷,安心接受灭亡,没想到还能尝到万箭穿心的滋味,她从长安来,带给他最刻骨铭心的爱与痛。他应该仇恨她,悲哀的是,脑海中翻滚的都是温馨、快乐的时刻。那些美好的回忆如同五彩斑斓的梦幻泡影,轻盈绚烂,如露如电,一触即破。 上天赐予他最盛大的美梦,然后狠狠惩罚他的贪念。他看懂了朱嬴偶尔残酷又怜悯的复杂眼神,汉朝和西域的婚姻与战争如影随形。他拥抱她,便是拥抱利剑,刺穿自己的心脏。 阿含暮怜悯望着挚友,他不得不承认,他们偏安一隅,低估了汉人沉淀千年的智谋和勇气,哪怕一个女子,也不乏抽身而退的冷酷天赋。 他拍了拍丹砂的肩膀,沉声提议:“走吧,哪怕前方是刑场,你也只能去了。” 引起轩然大波的朱嬴和迦陵也是寸步难行,蛰伏在旷野暗处,屏住呼吸,过了好一会儿,马蹄声才逐渐清晰、密集,少年暗暗佩服她的耳力,搞刺杀,她果然是专业的。 朱嬴和石头一样沉静地坐着,直到马蹄声消失,她也一动不动,少年遍体僵硬,腰酸腿疼,听不到声响,忍不住微微起身舒活关节,羽箭瞬间袭来,她扑向迦陵,带他就地一滚,躲开箭矢。 好在对方没有万箭齐发,有惊无险,但是敌人拔刀相向,迦陵不会拳脚,全靠朱嬴护着,颇为吃力。一不留神,对方攻向男孩,她奔过去用身体保护,那剑尖却避开了她的要害,打向手腕,朱嬴挥刀一挡,拂开了利刃,一道雪亮的剑光闪过,如同闪电划破黑夜。 火光照耀下,看清了彼此。 “哥?” 火并匈奴人 兄妹猝然相见,士兵应声退下,迦陵赶紧站在朱嬴身后,好奇打量眼前的汉子。他披坚执锐,朱纹玄甲,神情凛然,丝毫没有看到亲人的柔情,反而阴沉冷漠得可怕。 迦陵心想,什么啊,平时她夸自己哥哥天神下凡,我看,简直是魔神!杀神! 夏侯无射龙泉入鞘,冷冷命令:“把他交出来。” 朱嬴看了一眼逼近的士兵,阻拦道:“不!” “把西夜国给汉朝使者的质子交、给、我!” 她将迦陵完全挡在身后,面对步步逼近的兄长,说:“他不是质子,你没有权力掳走任何西夜国的子民。” 啪!夏侯无射打了朱嬴一记耳光,她站不稳,撞到了少年身上,迦陵听到她的吸气声。 “我教你骑马射箭,教你匈奴语,没教会你礼义廉耻,让你跑到西域撒野胡闹。使节的责任是维护大汉的利益,你在包庇胡人,连最卑微的汉人都不如。” 迦陵听不懂他说什么,眼见他凶神恶煞,又打了护自己的朱嬴,很是气愤:“你、你太过分了!” 夏侯无射看她不惜忤逆自己,仍旧紧握少年,眼光从她手上的戒指转到迦陵的面孔,脸上泛起冷冷的嘲笑,用西夜国语言清晰而缓慢地问:“妹妹舍不得他,难道要逼我亲手拿自己的外甥当质子吗?” “够了,你杀的人够多了,楼兰的事已经引起西域对汉朝的恐慌和敌视了。匈奴在逼迫所有人联合对抗汉朝!先有盟约,才有质子,你是使节,不是绑匪!”朱嬴声音发颤,坚持说完。 “都别吵啦,匈奴人快到了!”元英出现,冲到他们跟前劝说。 夏侯无射略一分神,朱嬴忽然拔出匕首,他要夺走,不料她捅了迦陵肚子,鲜血横流,又打晕少年,仰头说:“两个时辰内找不到大夫,他就没救了,哥哥要么得到一个活生生的质子,要么得到一个硬邦邦的死人。” 夏侯无射的怒气无处发泄,不知道朱嬴哪里学会的流氓手段,很好,很好,她不是寻死觅活,而是拿别人的命威胁自己。 他冷笑地说:“带他走!” “救他的不是我,是路过此地的汉使中郎将夏侯无射,更是大汉天子的恩德。” “你在逼我看着你去送死。” “西域诸国,各有君长,兵众分弱,无所统一,虽属匈奴,不相亲附。汉朝使者的责任在于宣扬大汉在西域的威德,你教我的。” 朱嬴一推晕倒的迦陵给自己哥哥,拉住缰绳,翻身上马,元英意识到她要只身断后,扯住笼头:“姐姐,别去!” 朱嬴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嘱托:“今晚我被打了一巴掌,你一定替我讨回来。” 夏侯无射轻吹口哨,马儿侧过身,他一手接住迦陵,一手朝她投掷佩剑,沉声嘱托: “杀楼兰王的剑,拿去!” 她接过宝剑,转身没入无边黑暗。 元英听到背后马蹄声响起,一咬牙,跟上使者的脚步。 夜半,西夜国的王宫骚乱不断,匈奴使者咆哮:“卑鄙的汉人!要么刺杀国王,要么用阴谋诡计,不择手段,危害西域安定,王君大人,打开城门,让大军过境,和汉朝宣战吧!” 丹砂神色肃穆,手捻菩提珠,默念佛偈,并不应允。 丞相说:“迦陵公子生死未卜,激怒了汉人,反而会让他的处境更危险。” “丞相,真正的威胁来自汉国,一日不除,一日便有千千万万的子民被他们屠戮。王君大人,难道手足亲情还不足以让您动容半分吗?”使者继续煽动,迫使丹砂不得不停止数珠,指甲几乎嵌入佛珠,和他冷冷对视。 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谁也没有证据说是汉朝杀害了迦陵公子。请问使者,倘若汉军攻打西夜国,您能挺身而出作证吗?匈奴陈兵城外,如果连个孩子都救不了,凭什么要求王君答应参战?”野利挤开人群,从边缘踏上台阶,高声质问。 “他没死,但也是被汉人诱拐了。你太年轻,不知道汉人诡计多端。”居高临下的使者轻蔑地说,“他们的女人玩美人计的时候,小姑娘你的祖宗——啊唷!” 众人错愕地发现一个圆东西直直打在使者脸上,掉落地面,滚了滚,赫然是匈奴士兵的首级,豹眼圆睁,神色惊恐。 “很久没有闻到匈奴人的血了,实在怀念。”人头落地,门口传来一句匈奴语,众人闻到了一字一句中的血腥味。 几个陌生的汉人现身门口,目不斜视,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跟前,为首的青年将手上的人毫不费劲地直接抛给丹砂,他低头看见居然是迦陵,赶紧探了探鼻息,见弟弟呼吸平稳,脸上血色稍减,并无大碍,但是双眼紧闭,呼之不应。 野利甫见元英,以为是朱嬴,把住她的手腕惊喜说:“你没事,太好了!”元英转过头,眼神陌生而且怀疑。 贴身服侍朱嬴的宫女慌张地摆手:“不、不是!” 忙乱之中,众人都不知该看哪里,丹砂怀抱迦陵发问:“汉使,请问人为何在你手中?” 匈奴使者突然发难,提刀袭击昏睡的迦陵,丹砂不及闪避,以身相护,刀刃触及他的手腕,传来碎裂声—— 说时迟,那时快,夏侯无射脚踢首级,故技重施,再次精准命中门面,痛击其双目,闪电般拔刀,两截膀子电光火石间掉落,断手仍紧握利刃。 都尉看到匈奴人行凶,立刻擒住断臂使者,率卫兵上前保护丹砂和迦陵,持刀严密把守入口,呼来代侍卫长,率人隔绝匈奴一行人。 “汉使只会杀人,匈奴人最会撒谎。” 夏侯无射手中刀尖生出数朵血花,他向下瞥见丹砂手上的蓝宝石戒指,冷冷地说,“你的性命,吾随后取之。” 前一句话是匈奴语,后一句刻意用了西夜国语言,众臣闻之色变,只是碍于他杀人如探囊取物,恍若修罗降世,神威凛凛,无人敢上前质问。 夏侯率众离去,刀刃生生劈断门口阻拦的侍卫兵器,削金断玉铿锵声震悚宫廷,殿内龙鸣回荡,久久未绝,在座无人敢出声,落针可闻。 丹砂充耳不闻,捡起脚边红绳,那一刀砍断绳结,劈碎琉璃,大小珠子四分五裂,他心底一沉,平静的面容出现裂痕。 元英推开野利,冲到丹砂面前,扬起手,众目睽睽之下,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,飞鸿踏雪,飘然而逝。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,呆若木鸡,匈奴人反目,汉使者救人却也狠狠羞辱了君臣。两大强国彪悍乖戾的手段着实震慑了一向仁善柔和的西夜国。 丹砂忍受莫名的眩晕感,沉声吩咐都尉立刻追回出城的王女一行人,又命大夫救醒弟弟。 西夜国最重要的两个孩子都转危为安,他却心生前所未有的恐慌,握着迦陵的手难以遏制觳觫。狂暴的耳光除了羞辱,还感染给他刻骨的愤懑,他不敢探究。少女出现瞬间,他强忍惊惧,一眼认出她不是朱嬴,他们之间没有熟悉的亲切感,只有陌生人的冷漠。 她去哪儿了? 我曾活王国中一人 迦陵安睡在佛寺,宫女有条不紊为他更衣。战争的阴云不觉散去,可是,不知道为什么,除了昏睡的孩子,每个人心头仍然萦绕着一层阴影。 老太医施针用药,温和安慰:“王君不必担心,小公子被人打晕而已。身上并无伤痕,那些血渍没有腥气,想来只是墨汁。” 丹砂轻轻松了口气,点了点头,他一直祈祷没有任何人流血,他迫切需要证实这一点。手背不经意接触下颌,冷得连他都不可思议。他看到罗帕里的珠子碎片和红绳,像伤口迸裂的血丝,没来由的胸中一痛。 阿含暮拍拍他的肩膀,无言地宽慰他。野利调查迦陵出走,已经离开一阵子,他要去看看,省得她激怒匈奴人,再生事端。在冰池边上,他撞见寝宫的侍女慌慌张张地徘徊,形迹可疑,问:“为什么不进去听传唤?” 侍女战战兢兢地说:“那个、那个姑娘不是朱小姐。” 他在宫外就认得朱嬴,只是入宫以后,丹砂珍藏密敛,不见数月,印象转淡,因而撞见元英,没认出来,他又想这段日子他俩生了龃龉,女孩子发脾气躲起来也是常有的事,她有姊妹兄弟撑腰,拿乔也无妨。 他随意地问:“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 侍女吞吞吐吐地说:“我、我……小姐三个月没来月事,昨天忽然流血——” 他立刻喝道:“住口!不准和任何人提起你知道的事!”急忙回到迦陵休养的房间,人已经睁眼,正述说他们在郊外躲藏追兵,遇见朱嬴的哥哥。 “不忙说这些!”阿含暮打断,“平安归来,琐事不用提了,待会让阿娜去探查消息。” “说下去,她说过汉使不会随便杀人。”丹砂不为所动,看向迦陵,“他们还谈了什么?” 鹿即言:“莫射杀我!假我须臾,我有恩于国。” 鹿即言:“莫射杀我!假我须臾……” 鹿即言:“莫射杀我!……” 鹿即言:“……” 迦陵头疼,死丫头手劲好大,她不是想捅死自己,就是打爆他的头,他一手摁着脑袋,一手攥住哥哥的手,兄长的翠玉佛珠抵住少年的手腕,他抬眼,身处佛堂,佛陀,天神,天女,鹿王,国王,王后,魔王,魔女,魔兽,三界瞩目,五色齐聚,眼花缭乱。 神佛魔兽人睁眼皆注视他,莫说诳语,莫要隐瞒。佛陀垂目,眼中瞳孔,点石成彩,头绿、二绿、三绿,腕上佛珠颗颗圆润,是佛的绿眼,在头顶,在手上,遍布四面八方,看他,看他,看他。 他喘不过气: “他们讲的是汉语,好长,好长,我听不懂……” 阿含暮背过身去,松了一口气,丹砂还追问:“他们为什么要说汉语?”他的手一紧,带动佛珠堆迭、下落、嵌入迦陵臂肉,佛借他眼,去回看,去筛选。 “你是不是疯了?他们是汉人,不说汉语说什么?”阿含暮简直觉得他失去了理智,“又不是说给你听,爱怎么说怎么说。” 他脸色一变,懊悔自己失言,迦陵张嘴,眼珠微微转动,碧色瞳孔纳入两点翠绿,如露入心,醍醐灌顶。他没敢看哥哥一眼,丹砂错过弟弟眼神微妙的游离,但握住少年的胳膊,感受到了忽然加剧的颤抖。 “你说,他们到底讲了什么?” “断章取义的话不足为信,刻意让你听懂的话别有用心,你心里已经够乱了,今晚不是合适的时机。”阿含暮竭力劝阻。 争论不下,王女以及侍卫长归来,小王女放开女官的手,一语不发,一点一点走向舅舅。丹砂不假思索,俯下身抱住孩子,骨肉团聚的温情给予他无声的力量。 小女孩格外平静,不哭不闹,也不撒娇,温暖的小手环抱他的脖颈,轻声背诵: “调达与我世世有怨,阿难有至意得道。菩萨更勤苦行羼波罗蜜,忍辱如是。” 他登时脱离了凡俗的亲情缠绕,佛陀借稚子之口吐出神谕,字字诛心,他必须去面对真实。 “那个汉朝使者说要杀我,他的眼神却很悲伤。山神、树神、诸天龙神何不愍伤我也?”丹砂摸了摸迦陵的头,将带有体温的翠玉佛珠解下,缠绕在他的手上,郑重立誓,“你说罢,我起誓,除非被人杀死,我绝不会寻短见。” 他要少年心安,他来背负因果。 迦陵面色惊骇,望着阿含暮,他彼时已经无力阻止,少年想起使者那句刻毒的话语,如同白羊中的黑羊那样醒目,他如何会忘记,断断续续地说: “他说,他说的是,妹妹舍不得他,难道要、要逼我,亲手拿自己的、自己的外甥当质子吗?” 话音一落,谁也不敢说话。丹砂缓缓松开弟弟的手,转过身,直直看着阿含暮,双唇颤抖,一会儿才艰难问出口:“你知道,对不对?” 阿含暮看到他眼底隐约的泪水,低下头,不想告诉他侍女的怀疑,这个事实足以令他堕入地狱。 “我曾活王国中一人。”乳母抱着王女,她双眼闭上,复述经文,口齿敏锐清晰。 “大人,请让王女回避。”野利散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“场面污秽,会惊吓孩子。” 乳母带王女去安歇。野利等着他们从房里出来。她的手上绞着一把头发,拖着一个人。 “迦陵,你认得这个人?” 少年仔细辨认:“家中的仆人,就是他在角落说匈奴人要来劫持!” 野利冷静地说:“匈奴人买通他,散布谣言,准备诱杀迦陵,栽赃汉人。” “阿娜,召集所有骑兵,一定、带她回来。”丹砂压抑着哽咽下令。 “来不及了,侍卫长领精锐,马上出发。汉使的剑,不等人。”野利提议,手上奸细移交赶来的都尉,让她带着迦陵一并去取证和审查。 霎时间人走了大半,还是只剩下丹砂、阿含暮和野利。 丹砂坐在佛堂外面,他看着眼前的柱子,不自觉抚摩手背的伤痕,一年前,他和朱嬴就是在这里开始的。 那根柱子上绑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匈奴女人,她稀里糊涂跑进去,被他逮住了。他们混乱的初夜结束于黎明之前,仿佛正是这个时刻,说起来,他才是野兽吧,那样肆无忌惮地侵犯她。又是因为他的执念,才将她锁在身边。 她救他。 他害了她。 “鹿举头看此人,眼中泪出不能自胜……” 我祝贺你,终于收获了一颗死去的忠心! 三人目不交睫等了一天一夜,阿娜才押着一个匈奴人过来。 “凶手。”阿娜说。 “我不是,真不是!”他扯着嗓子喊。 “你领了赏。” “我骗人的!” 丹砂用剑轻轻削掉匈奴人的一只耳朵,平静地说:“能闻声者是,以能对声而生耳识,故谓耳根。耳根能听闻众声。你听到的声音太杂乱了,以至于头脑不清,现在少了一半,应该清醒了吧?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。” 匈奴人浑身发抖,他明明听说西夜国民风温顺,王君虔诚礼佛,下手这么凶残,确定不是走火入魔吗? 剑指向他的口,他如果再不说,恐怕不光耳根,舌根也要保不住了,哆哆嗦嗦地说:“那天晚上,我们追上去,看到有人穿着西夜国的衣服,以为是要抓的人,正要下手,被砍倒了两个兄弟,我们才看到是个女人,不是质子。” “她后来跑出来了吗?”野利赶紧问。 “她、她没有……我们不想杀她!什长看到?她手中拿着汉朝将军的剑。杀了她,肯定要被汉军报复。” “你为什么不赶走她,放了她?”野利质问。 “她不听,一直追着我们,不死不休,下手比男人还要残暴!歹毒!我们没办法,不死也会被她打残。” 野利听到朱嬴一个人追杀一支匈奴小队,不禁心想,果然是她能做出来的事。她捂着脸悲伤地笑。 匈奴俘虏继续说:“什长决定把她引到河边,一定要杀了她,毁尸灭迹,就不会有人发现。” “你确定继续听下去吗?”阿含暮担忧地望向丹砂,他面色死寂,目光有些散乱,显然逼近极限了。 他们是发小,在阿含暮心里,丹砂从小到大都很平和,甚至过于少年老成。家里安排他和女王成亲,他平静得就像完成功课去认真执行。说实在的,阿含暮觉得他温和的外表下是极其淡漠的,好像自己如何都无所谓。 这样一个人突然有天狂热地爱恋一个女孩子,变成的样子连他都感到陌生。他对爱情倾其所有,不惜与全世界为敌,负隅顽抗,一夜之间,一败涂地,她像一朵血色的野玫瑰凋落在黑夜中,还带走他们的孩子。 “说下去,如果你想保住自己的舌头。”丹砂略带沙哑的声音命令。 匈奴俘虏深吸一口气,陈述血腥的场面:“我知道您不想听我们匈奴人的事——她受了很重的伤,剑也打掉了,一动不动躺在那里。什长让我割下她的首级。” “不要惺惺作态了,没人想看你的表演。”野利突然说。 他们发现丹砂用剑划破了手背,鲜血淋漓,他恍若不知,甚至有点遗憾,这份疼痛不足以维持冷静。阿含暮叹息着帮他包扎,借此逃避不忍卒听的故事。 “我走过去,她突然抬头,用石头砸我,我的牙齿掉了两颗!刀插进她身体里,她惨叫一声。老天!我从来不轻易杀女人,还是一个小姑娘!我真害怕……她伸出手,抓住我,想要拉我一起掉到河里淹死,我、我不停地,不停地,不停地用刀、刀去……我觉得她的血已经流干了,跌下来,从悬崖掉了下去。” 丹砂执剑站起来,脸上竟然带着异常温和的笑,轻柔地说:“麻烦你回忆一下,一共有多少刀,谢谢。” 匈奴人朝着侍卫长的方向连连蛄蛹,腿上一痛,他大叫,扭头目光撞上王君的脸,秀逸的眉目浮现冰冷慈悲的神色,恍如杀人的佛,甚至用和悦的口吻真诚提议:“要不还是让我帮帮你,你看起来算数不好,颠三倒四。” 阿含暮无法容忍他逐渐疯癫的举动,夺过剑,冲着阿娜喊道:“把他关起来!”丹砂身子一僵,喉头猩甜,未及喝止,一大口血喷到他的身上。染得满袖子猩红,在极度悲恸之下晕了过去。 丹砂觉得他死了,他不再有梦,无论是珍爱的朱嬴,还是笃信的神佛,都抛弃他了。一丝残魂,如同风中残烛,他实在不想回味失去爱人的痛苦记忆。尝试带入另一个人,去缓解内心无边无际的绝望。 比如她的哥哥,是怎么忍受失去珍爱的妹妹,同她分开,送她上绝路,带着迦陵步入西夜国的王宫,有条不紊揭穿阴谋,击杀匈奴人。 “我民无义。” 而他毕竟没有死,仍旧在长夜中苏醒了。 丹砂睁开眼,察觉自己依然深陷漫长黑夜,身边还是旧人守护,好像困在了一个恐怖的轮回,重复吞咽失去她的痛苦。 下一刻,侍卫长似乎就要带着匈奴人上来,重复令他心碎的噩耗。 然而并没有。 阿含暮坐在他面前,时不时抬眼关切他的状况,又刻意回避长久注视,野利坐在他的斜后面,这对师徒仿佛并存的光影,一个是纯粹的明亮,另一个则是极致的暗色。 学士思忖片刻,凝视丹砂的面庞,开口问:“可有不适?” 野利抓了抓红发,曲起食指,一一弹飞石桌上的菩提子,果实掉在方砖上,仿佛棋盘落子。 她挑了挑眉,自顾自开口背诵: “……是故我今应当弃舍,以求无上究竟涅槃,永离忧悲无常苦恼,百福庄严,成一切智,施诸众生无量法乐……” “……吾不忍尔之伤鸽,亦不欲睹尔命亡,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……” “别念了。”阿含暮阻止她。 “不,让她继续。”丹砂不肯。 须臾,野利上前,将一颗珠子放到丹砂眼前——不知为何,绳结上最后一颗蜻蜓眼被她捡到了。 她歪头,问:“王君大人,我的朋友已经证实她的真诚,推翻了你的审判,那么,你何时施展无边的法力复活她?你令‘天地易色,风云变幻’的神通在哪里?” 她的语气和素日请示事务别无二致,甚至带上刻意的恭敬,学士很明白,这是包裹尖刀的柔软丝绸,打断她: “别说了。” 丹砂散乱的视线聚焦在珠子上,那枚熟悉的蜻蜓眼,他立刻攥在手心,忍受着她的凌迟。 “她本来,可以平安地活着,是你逼死她。你早点放手,她会在龟兹,你晚点放手,她的哥哥已经在路上。但你偏偏纵容匈奴人下手,还差一点点,她就没事了!” 阿含暮斥责道:“够了!他的使命是守护整个国家,他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。” “哈哈,真伟大呀!为什么死的却是别人?!你们已经用莫大的苦衷逼死了我的朋友,还要用高尚的借口合理谋杀她!大人,西夜国有你,何其有幸,我的朋友遇到你,何其不幸!” “作为西夜国的子民,我感激你!作为朱嬴的朋友,我诅咒你!我恭喜你!”她狂乱地大喊,“王君,我祝贺你,祝贺你——终于收获了一颗死去的忠心!”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 阿含暮去而复返,无话可说,默然叹息,最后,丹砂摇摇晃晃站起身,往寺庙的方向飘去。 向死而生,北方有佳人 鹿王本生画完了,鹿王的冤屈,溺水者的卑劣,射手的杀意,国王的迷惑,桩桩件件,化作万千毒蛇争先恐后撕咬丹砂,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痛得震颤,似乎下一刻就撕裂成碎块,掉入酸苦的血色奈河中。 他在昏暗的房间中恍惚看到朱嬴在安睡,惊惶扑过去,手不自觉松开,蜻蜓眼坠地,他踩在最后一颗珠子上,绊倒了,脚底是破裂的声音。他摔倒在床上,紧紧抱住“她”,怀里却只有一件衣服。是她换给迦陵的皮袄。 他蜷缩在房间里,不敢回寝宫,甚至不敢见人,他害怕!害怕侍女问他,小姐的遗物如何处理?遗物?呵,连自己这件“遗物”他都不知如何处理。他在等老天或是她的兄长来结束性命。 她骂他该死,他的确该死,是他害死了她。不是匈奴人,是他一步步把她逼到悬崖边上。这个女孩子,总是用最决绝的方式证明自己,他为什么总是不明白! 他看到壁画一道道血痕,低头望见十指都是淋漓的鲜血,很是困惑,似乎不明白他何时抓破这幅恶毒的图画。这次不会再出现那只手,温柔握住他,拯救他。 往日的点滴如同花雨,打在他身上,这个热情似火的女孩留下来的绚丽灰烬。哪怕是她给的伤痛,都像最深切的吻。没有了!没有了!如果存在灵魂,她已经飞回了遥远的长安,那个他遥不可及的国度。 宫女守在外面,听到里面凄怆的声响,毛骨悚然,那不仅仅是哭泣和哀嚎,是穷途末路的崩溃。 等他醒来,周围仍是黑漆漆的,似乎再也走不出这片黑夜。丹砂喑哑地开口:“天还是黑的?” 一只手绞住他的手臂,凉得像冻僵的小蛇,他的耳边响起迦陵的哭号:“救命!” 他很快知道,他失明了。 所有的法子回天乏术。阿含暮劝走迦陵,少年不停哭泣,还需要病人分神宽慰。 学士告诉他野利不告而别。 丹砂点头,旋即说:“不要治疗了。神明没有夺走我的眼睛,只是教它们去到天地间,随她一起。她一定没事,我在梦里感到火焰的灼热,她必然像凤凰一般浴火重生。” 阿含暮让大夫退下,看着挚友平静的神情,无神的绿眸,他是那样的淡然,然而那枚湛蓝的耳钉,宛如永不干涸的泪滴。 朱嬴再次醒来的时候,似乎还残留湿漉漉的记忆,整个人像是经历了第二次呱呱坠地。 救命恩人是一个匈奴女人,在她尝试下地的那一天,这女人破例多说了两句话:“你曾经有个孩子。把你从河里捞出来以后,没有了。” 朱嬴一眨眼,给出了答案:“这种时候,回忆只会让我显得更悲惨。”她站在地上,迈出了在草原的第一步。 她的心中没有伤怀和怨恨,甚至没有半点喜悦,难得活下来,还有什么过不去? 她是最用心的牧羊人,既不参加聚会,也不同人闲谈,只是跟着匈奴女放牧。牧羊不是浪漫的消遣,需要庞杂细致的功夫,她们要学会分辨天气,躲避雨雪,也要懂得区别牧草,寻找水源,更要熟谙牲畜的习性。 草原不是一马平川,有山坡,谷地,高山,高低起伏的绿色,如同扬起波浪的海洋,在某一刻静止了。 每个人都是一只孤舟。她这么认为。某一天,匈奴女经过她,说了一句:“你身后有‘羊群’。”她回头,陌生的小伙子跟在她的身后,攀谈,唱歌,说笑。 朱嬴置之不理,不多时风流云散,只剩下一个诗人——他如此自称。这个人长着西域的面孔,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,像草原里生的一株牡丹花,莫名其妙。 她还是无心交谈,哪怕面对乡音,她更感兴趣脚下五花八门的草,有的草是苜蓿,羊恋恋不舍,有的野草,它们毫无兴趣。 一个夏夜,劲风刮得帐篷不停抖动,篝火爆裂燃烧,匈奴女说:“暴雨来了。”起身走出去,花白的发辫撩起火星,湮灭在夹杂水珠的夜风里。 朱嬴提灯跟上,身后的帐篷如同暴风雨中的帆,她脱离颠簸的船,一跃而下,扎进波涛汹涌的绿色怒海。 这是极为漫长的一夜,灯灭了,依靠闪电照明,飓风仿佛洪流,刮倒她许多次,天地惨白,羊群是海中的砂砾,她执意将它们一一打捞。 天明,她醒来,怀里竟然蜷缩着一头小鹿,她们倒在浇伤的大片苜蓿上,彼此取暖,才没有冻死。朱嬴放开小鹿,收拢羊群,清点剩余的羊,她有点怔怔地说:“我以为我不会输。” 匈奴女没臧否得失,只是说:“在草原,唯一的胜利是活下来。” 她们缓缓穿过草原,来到湛蓝的盐湖。湖边堆积厚厚的青盐,如同白色沙滩。咸涩的湖水里没有鱼,飞鸟掠过,水面留下灵动的身影。 诗人说:“很久很久以前,这里是海,后来水越来越浅,就成了湖,像天空的眼睛。或许很久以后,最后一滴水干涸,只有雪花一样的盐。” 朱嬴明白他在说沧海桑田,抓起粗粝的盐,在掌心攥着,从指缝流下去。晶莹的盐粒擦过宝石戒指,她的拇指指腹摩挲指环,它仿佛一节黄金的骨骼,稳妥地嵌入手指。红宝石颜色沉沉,是一汪凝固的心头血。 还是蓝宝石和盐湖的颜色更衬一些。 “今晚还是唱汉人的歌吧。”诗人拨了几下琴弦,开始歌唱。 “北方有佳人, 绝世而独立。 一顾倾人城, 再顾倾人国。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? 佳人难再得。” 短歌唱毕,诗人笑问:“我一直有个疑问,这首哀伤的歌,到底是情歌还是丧歌?” “既是情歌,也是丧歌。”朱嬴回答。 匈奴女依旧沉默。 次日,她们途径寺庙,一座散发着浓香的石榴红房子,道旁大大小小的石堆。 “这是什么?坟墓?”朱嬴问。 “不,是祭坛,寄托了生者的感情和祈福。”匈奴女答道。 朱嬴蹲下来,捡起白色的石块,不会复杂的堆迭手法,干脆堆宝塔,解下碧绿的半旧头绳,绑在最上面的白石上,又添上一块捡来的盐,寻思唱《薤露》还是《蒿里》合适,要不一起唱好了,应该不会有人追究。 风吹起两条细绳,它们拂过她的手背,像两根调皮好动的手指,不停触碰她,渴望与她亲昵玩耍。 她的手覆盖在白石上,不甚粗粝的石面有着淡淡的暖意,她低低说了句:“对不起。” 骨肉重聚 堂前的微风染上了热意,春寒散去,鸟叫越来越稠密。然而,对丹砂来说,他只有漠漠长夜,彻骨的北风挥之不去。 “怎么不读了?”他问女官,手指传来几下触碰,大约是熟悉的鸟雀在啄。 “不是很紧急的事务。”阿含暮搪塞。 “王君大人,请您再次慎重考虑婚事。”丞相郑重提议。 “唉!”都尉于心不忍,出声打断。 丹砂慢慢张开手指,回想那日朱嬴的手法,尝试抓住毛团一样胖胖的小雀。 丞相说:“小姐的事,我们都很痛心,但是您和西夜国来日方长,我们不能不做长远打算。上回我们彻底得罪了匈奴,又失去汉朝宗室的斡旋,或许这次我们要放弃一贯的制衡策略。” 学士叹气:“开放边市以后,叶尔羌河商船云集,仅仅半年的收入就抵得上过去两年,消息传出去,不光是匈奴,连莎车也有些蠢蠢欲动。” 都尉见同侪发难,有心无力,心想长史若在,还能辩驳,奈何她笨口拙舌,只能让王君独自面对。 小雀不适应他的禁锢,扑腾几下脱身,丹砂指尖触碰细线般的抓痕。 丞相皱眉,无法从王君失神的双目判断他的心绪,自从变故以后,他的表情格外漠然,如同封闭的内心,她只能硬着心肠说:“西夜国需要一个年富力强的统治者,去面对复杂的局势,王女太年幼,无法胜任。” “你们不是需要强壮的君主,需要的是牲畜。饿了吃,困了睡,到了季节繁衍后代。”丹砂把玩细长的笔杆,用嘲弄和乖戾的口吻说,“如果是这样,我十分遗憾地预言,下次兽医会带给诸位很糟糕的消息。” 阿含暮连连摆手,示意众人不要再苦苦相逼了。他最后离开,对丹砂说:“乐师来了,出去散散心吧。” 侍从搀扶丹砂走下台阶,来到庭院里,熟识的汉朝乐师同他问好,听他弹琴。 乐师听完,婉言道:“大人,这首曲子请您以后不要再弹了。” “是我弹得不好么?”丹砂温声问。 “不,您弹得很好,但倾注了太多的感情。弹琴是为了荡涤情志,消解内心的忧闷。但您的琴声反而在郁积无尽的伤怀,这有损您的健康。”乐师诚恳地建议,他拨弄琴弦,清灵的韵律冲淡了沉郁的哀思。 丹砂不愿脱身,这沉痛的伤痕赐予他宽慰。他抚摩琉璃耳钉,问:“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?” “它叫《落叶哀蝉曲》,是汉朝皇帝做的诗,悼念一位逝去的夫人。这位夫人最初由兄长引荐入宫,获得了无边恩宠,可惜红颜薄命。” 侍从冲着乐师摆手,暗示他不要继续谈论令王君触景伤情的事。乐师默然,望着眼前青年波澜不惊的碧绿眼眸,还有宝石戒指和遥相呼应的耳钉,他指按琴弦,曲调平静,像阵阵凉雨。 泠泠的铃声飘散在夕阳晚风中,在帐篷中缝补的朱嬴,尚不能分辨是白牦牛盛装上的声响,还是马鞍上的饰品,抑或是信徒转动的经筒。 匈奴女用惯常的平静语气说:“衣裳缝好,你该出发了。” 朱嬴系上衣带,走到了门口,匈奴女人却没有跟在后面,她才明白,她们就此分离了。 逆着斜晖,她看到远处有根挺直的木桩,草原鲜少树木,她知道,那不是树。 她走着,走着,越走越快,几乎是小跑,横穿星星点点紫色苜蓿花,奔向来人。 到了跟前,她举起拳头,下一刻却扑进他的怀里。他没说话,拍着她的肩膀。 朱嬴知道,来接自己的不是汉朝使者,也不是皇帝册封的中郎将,是她的血亲。 好一会儿,她平静了一些,低头擦眼睛,泪眼朦胧中瞥见越来越远的陌生身影,渐渐变小,如同消融在盐湖的盐粒。 “那是谁?”她问。 “一个旅人。”夏侯无射回答,“一个漂泊在外,注定回不去的旅人。” 他们走了长长的一段路,直至天黑,夜空张开缀满星辰的华美罗网,像清晨挂着露珠的蛛网。 夏侯无射在苜蓿花上信手捉到一样东西,递给她。朱嬴托在掌心,听着金铃子充满野趣的声响,恍若置身家中的庭院,父母慈爱的呼唤犹在耳畔,回首天地之大,星河耿耿,流萤明明灭灭,却不闻长安的迟迟钟鼓,不见京师的葳蕤灯火。 指尖轻轻一拨,朱嬴放走了金龟子,小东西鼓动翅膀,重归草海。 “恨不恨我?”夏侯无射问。 “你是我哥哥,我从来不怨恨你的任何决定。我永远、永远信任你,支持你。” 一路同行,人烟如同这时节的苜蓿花,越来越稠密。 “这是哪儿?” “乌孙国。” 朱嬴瞪眼看夏侯无射,以为他死要面子不放自己回西夜国,至少返回长安,没想到这家伙诓她到了这里。 他似笑非笑说:“我心高气傲的妹妹,不是不甘在西域当个农妇吗?不让你长长见识,我心难安。” 来到赤谷城,夏侯无射说风凉话:“高兴点,等会进宫,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解忧公主,虽然你不够格和亲,但看看榜样,总是一桩美事。” “美事?天大的美事哪里及得上我有你这样的兄长。”朱嬴阴阳怪气。 “妹妹的誓言原来不过如此。”他笑着叹息。 他们先去拜访冯夫人。她曾是公主的陪嫁侍女,如今是王后的左膀右臂。 夏侯无射去拜访故旧。朱嬴来到书房,翻阅典籍,冯夫人问:“你学过天竺文?” “学了一些字,看书还是似懂非懂。”朱嬴环顾左右,“这里很多医书。” “医术是汉朝给西域的恩惠。”冯夫人微笑说。 “在草原,唯一的胜利是活下来。”朱嬴脱口而出。 日光灿烂,朱嬴随夏侯无射觐见解忧公主。一入宫门,桂殿兰宫,玉阶朱梁,何其眼熟。 朱嬴站在平台上,风中依稀夹带长安春季的烟尘,却是万里之外的胡沙。 仰望宽阔的屋檐,仿佛长辈慈爱的大手,朱嬴潸然泪下,用绣满茱萸花的衣袖拭泪,对夏侯无射说:“我记得那年比试,你撵着我离开未央宫。后来,我去面圣。那天,也是这样的晴天。明明不到三年,怎么感觉过去很久了。” 哥哥等待良久,才说:“继续走吧。” 殿外,红裙少女端坐鼓瑟,敛容站起:“长安来的使者,我是乌孙的公主弟史,也是你们的表亲,请进,母亲在等候你们。” 解忧公主见到亲人,不胜欢喜,挽留他们在宫中住下,又教女儿陪伴朱嬴。 弟史性子安静,朱嬴也不爱外出游荡,两人镇日琴书相伴,公主请人教习朱嬴,又嘱咐女儿带表姐踏青散心。 朱嬴再次出门,满目苜蓿花俨然雪青绒毯,春风拂过,层层迭迭紫花下微露绿痕。 知道她不爱凑热闹,弟史领她在人群外散步,迎面走来三五个姑娘,遥遥和她们行礼,其中一个戴花环的女郎,去而复返,轻拍朱嬴手臂,笑嘻嘻问:“姑娘,认得我吗?” “我们见过?”朱嬴疑惑地问。 “当然!那年,我也去西夜国竞选了,你是唯一一个汉人,生得又美丽,我不会忘记你的。”女郎拍手道,“我叫妮娜。你当时好严肃,我们都不敢和你多说一句话。” 朱嬴不尴不尬笑着,不知如何和这位小姐叙旧。弟史插进来问:“你们在说竞选?选什么?” 朱嬴一时语塞,妮娜骄傲回答:“是一场光荣又艰险的比试,我很荣幸代表乌孙出战,可惜低估了敌人的无耻。好在您的姐姐不费吹灰之力战胜了可恶的匈奴人。我选不上不要紧,重要的是匈奴人不能赢。” 弟史感叹:“的确是一场光荣的战争,我想母亲知道了也与有荣焉,不如我编一首曲子,颂扬姐姐的风采。” “姑娘们,姑娘们!听我说,其实那是一场误会。”朱嬴赶紧澄清,“一场美丽的误会,虽然美丽,实质上只是阴差阳错。” “阴?阳?阴阳调和?”弟史不耻下问。 朱嬴不知该夸她汉学精深,还是为她的早熟脸红,一把拉过她,朝妮娜挥手作别。 好朋友再次相见 姐妹俩在草原散步。 “阴阳和而万物得,花有雌雄蕊,鸳鸯分公母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。”弟史喃喃自语。 朱嬴笑说:“瞧你,说话像个女夫子。” 一束紫花苜蓿擦过她的肩膀,她接过来,以为是表妹送的,不由得一怔,以前每天都能收到不一样的花。转身招呼弟史,却见一匹白马,后面还有黑马,栗色的马,花点子的马,叼着连翘花,野罂粟,杏花,早春花。 弟史赶上来,一把把住她的手臂,夺过苜蓿花,别在白马的耳朵上,催促:“快走快走,待会儿你真要阴阳、雌雄、公母了。” 姐妹俩一口气翻过山坡,弟史回头看没有追兵,捋着辫子,笑眯眯说:“我们这儿有风俗,你若拿了花,便是相中送花的男子。” 朱嬴擦了擦汗,心有余悸。 徐徐前行,不觉已到伽蓝。弟史熟门熟路,带领她入内拜访。 僧人看到如同酥油花般鲜妍的两位贵人,连忙通报禅师。禅师接待了二人,游览寺院说:“除了乌孙人,西域诸国皆有虔诚礼佛者来修行,他们的墨宝都珍藏在藏经阁。” 她们去了藏经阁,弟史去翻看亲人的手书,朱嬴寻到西夜国的柜子,一一数过,找到丹砂的那一本。 应该是他成亲以前写的,那时年纪和迦陵差不多,模样大概也很像,不过迦陵没耐心一板一眼写这么多字。 弟史捧着本子走过来,点了点她的指环:“他的?” 朱嬴斜眼看她,不答。表妹略带得意地浅笑:“别忘了,我是半个西域人哪。” 弟史展开手上的书,指着序言说:“西夜国医书的抄本,母亲和我都是从里面知道你的。” 朱嬴看到上面写着:“译者得无名高僧指点,于火境寺池底获此经……”后面数语描述当日治疗瘟疫始末,亏他想得出,用“长安小娘子”指代自己,后面几句实在看不懂,问弟史。 表妹忍笑捧书吟诵:“日月长相望,宛转不离心。见君行坐处,一似火烧身。” 朱嬴不自然地说:“肯定是抄书人夹带,医书哪会提这些。” 弟史含笑打趣:“哎呀,表姐真是不解风情的长安小娘子。” 朱嬴说不过,低头翻阅手里的抄本,蓦地,翻出来风干的苜蓿花,回过神,不好意思地问:“我该还回去?” “此物和檀越有缘,不如交给您惠存。”禅师笑吟吟地说。 她珍重收起,再三道谢,携表妹离开了兰若。 “你再看,母亲十有八九误会表姐想出家。”晚上睡前,弟史忍无可忍抽走抄本,放在枕边,“连我都不免担心姐姐。” 朱嬴正要分辩两句,门外侍女问:“郡主安歇了吗?方便见客么?” 她披衣推门出去,窜出一个人,抱了她满怀,哈哈笑道:“汉朝第一刺客,束手就擒吧!” 朱嬴听到野利的声音,又惊又喜,不知如何开口。她俩抱了好一阵子,朱嬴拉着远道而来的野利进屋,介绍给弟史。 弟史打了个招呼,命宫女好生招待,自己另寻别处休息,教她们自由自在。 两人坐在床上,朱嬴将别后的经历一一说了。野利有时笑,有时叹,握着她的手:“神明总算办了件人事!不枉费我临走前到塔院狠狠骂了他们一通。” “那些和尚听到,难道不还嘴?”朱嬴问。 “哼,就算来一千一百个人,也骂不赢我,只好卑鄙无耻地禁止我十年以内不能再进去!”她自豪地说。 朱嬴咯咯直笑。 野利瞅见床头的经书,看了几页,犹豫了一会儿,问:“你对老师,是不是余情未了?” “哎哟!胡扯!我和他能有什么!”朱嬴嚷嚷。 “不要言之过早嘛,他也不是没有长处。至少学士府的伙食有滋有味。”她挤眉弄眼地保媒拉纤,“老古板是不好,但也比有眼无珠强。” 朱嬴听不进她乱点鸳鸯谱,作势去掐她,笑骂:“呸!上回算计我,说王宫侍卫招人,害我中了圈套。这会子假惺惺,又有什么坏主意?你要敢,为何不说迦陵?” 野利躲避她的奇袭,笑说:“千好万好,不如你的心头好。你向来口是心非,嘴上骂人,床头却放这东西,骗得了别人,骗不了我。” 朱嬴啐她:“亏你是学士的学生,竟是认不出来。” 野利说:“非也非也,这其实是老师的手书。你知道他们交情匪浅,以前偶尔淘气,互相模仿对方笔迹。王君当年还代学士批改作业,也是仿照他的书法。” “你看得出来?我觉得很像啊。”朱嬴疑惑地问。 “我可是明察秋毫的长史啊,模仿的笔迹形似神不似,笔意南辕北辙,而且呢,这本书里有朵干花,一定是老师写生的素材。” 朱嬴卷起经书,丢到她手上:“你烧掉吧,我不要了。”侧卧枕上,面对墙壁生闷气。 野利推了推她:“喂,我说某人有眼无珠,不生气?” “干嘛生气?你说的是实话。”朱嬴说。 野利吸了口气:“如果,我说的不光是气话,也是实话呢?” 朱嬴奇怪地坐起来,盯着她。 “有眼无珠,就是,看不见了。”野利轻声说。 她提及丹砂失明,微微叹气:“我不想和你说,但这件事不应该隐瞒你。” 朱嬴垂首,十指紧紧交握,久到野利担心她会憋不住崩溃大哭,没想到,她咬牙切齿地咆哮:“没用的东西!气死我啦!” 野利赞同,说:“我有点可怜他,但更同情你,这男人实在太脆弱了,整个西夜国,怎么就选了这么个糟心玩意儿当王君?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,汉语这么说,没错吧?” 她略略说了那几晚的事情,叹道:“西夜国不如交给你哥哥吧,有仇当场报,比你还爽快。” 朱嬴无心说笑,招呼她一块儿歇息。闭上眼,心头不踏实,虽然野利轻描淡写,但她明白,那些日子一定很难过。 天亮后,她匆忙去见哥哥,他端详了一会儿,关切地说:“你没睡好,是不是想家了?不如我们早点返回长安。” “不说这个,我来和你谈另外的事。”她有些生硬地开口。 “朱嬴,你没有任何筹码。”夏侯无射正色宣布,“作为我的妹妹,兄长有义务带你回家,身为汉人,你已经逾越了归期,我不忍心说出按律当诛四个字,你明白吗?” “我想求你,救一个人。”朱嬴拉住他的衣袖恳求。 “我可以请动乌孙最有名的大夫。”夏侯无射轻轻握住她的手,饶有兴趣欣赏红宝石戒指,“就当做汉朝对西夜国的恩惠。不过我希望对方是知恩图报的正人君子,而非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眼狼。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,朱嬴分明看到一切结束的神态,从小到大,他就是这么提醒自己,游戏结束。 皆大欢喜,你怎么不笑? 朱嬴望着乌孙使者护送良医走出宫门,踏上旅途,不甘地转身,撞见身后的夏侯无射,他故作疑惑,似乎在问:“皆大欢喜,你怎么不笑?” 朱嬴达到目标,懒得敷衍他,气呼呼坐在垫子上。 野利左看右看,心想乖乖!王君看得再紧,也是加派人手,不如她哥哥亲自监视,难怪她功夫一流,都是在汉朝将军手底下练出来的。 朱嬴越想越恼火,一拍大腿,恶狠狠地说:“该死!我辛苦治好他,白白便宜了别人!” “是有点不划算,不如叫回使者?”野利小心提议。 夏侯无射轻敲几案,静观其变。 “不可!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这是汉朝的诚意,不是我的私情。”朱嬴正气凛然。 “不如吃了这亏,当行善积德了。”野利开解她。 “我咽不下这口气。不如再派使者,给他带一包毒药,我得不到的东西,谁也别想染指!”朱嬴狞笑,野利毫不怀疑,如果丹砂在场必然已经含笑九泉了。 “毒药令人肠穿肚烂,手段太过毒辣,妹妹。”夏侯无射站起来,沉吟道。 野利疑心,他会如此好心? 果然,他走了几步,说:“不如刀剑痛快,我借你杀楼兰王的兵刃,也不辱没他的身份。” “又是楼兰王?上次那把你也这么说!”朱嬴叫道,好像又上了他的当。 “要万无一失,必定多管齐下。妹妹意下如何?”他极力怂恿。 “相识一场,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,好歹留个全尸。”朱嬴叹了口气。 野利瞠目结舌,他们竟然用谈论杀猪的悠闲口吻商量怎么处死自己国家的王君,这很难评,她决定不评。 “你不懂男人,为了虚无的体面,他可以忍受任何苦痛。”夏侯无射深有感悟,“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,选一柄利刃,涂上你的毒药,兼顾你我的美意。” 野利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们汉人说的至死不渝,难道指的是满腔爱意把对方弄死的意思?” 夏侯无射含笑颔首:“孺子可教,姑娘。” 野利在房间外踱来踱去,怀揣一个危险的秘密,说还是不说呢? 兄妹俩招来使者,朱嬴双手捧封泥匣子,交付使者。夏侯无射还吩咐:“这是我们兄妹的心意,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。” 野利看到两人脸上诡谲的笑意,心头突突直跳。朱嬴看着她:“你不回去通风报信?” 野利踌躇:“我可能——还是不太适应做个好人。” 夏侯无射嗤笑一声,说:“我去姑墨一趟,你慢慢同公主告辞吧。” 他走后,野利问:“要不你和我回去?没准他把身家都留给你了呢。” 朱嬴避而不谈,一手抱着凭几,一手捏着杏仁一样的小木块,和她玩樗蒲。 野利谈笑间,又投掷了一回。 弟史端坐门外楸树下,吹花嚼蕊慢弄冰弦,清风徐来,暗香盈袖,粉红的花朵坠下,触碰琴弦,似乎在与她合奏,一支古曲夹杂偶然天成的妙音。 “遵彼汝坟,伐其条枚;未见君子,惄如调饥。 遵彼汝坟,伐其条肄;既见君子,不我遐弃。 鲂鱼赬尾,王室如毁;虽则如毁,父母孔迩!” 红背伯劳鸟轻点树枝,穿过簌簌花雨,飞越重重宫墙,没入漫漫胡沙,沿着叶尔羌河,翅膀轻擦胡杨的绿叶,拂掠凉玉般的高墙,未误芳时,停在花枝上,这个杏花天的小客人于黄昏追上了使者的足迹。 “咦!”怕鸟的迦陵退后两步,担心鸟雀啄自己,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短信,问,“连学士也有口信,她给哥哥的信呢?” 使者答复:“出行之时郡主仍在酝酿,或许迟几天。” “真难得啊,我以为她一向快刀斩乱麻。”阿含暮说。 女官讪笑,心想上次小姐“斩”了,害得王君险些丢了半条命,可不敢再见识了。 “她还好吗?”丹砂问。 使者详细说了朱嬴在乌孙的光景,特意隐去夏侯无射,含糊说有亲人做伴,郡主一切安好。 大夫也连忙说他的眼睛并非药石无效,假以时日便可以复明。迦陵欢呼,同名医连连道谢。 纷至沓来的好消息教众人欢欣鼓舞,丹砂心头轻松不少,突如其来的幸福伴随淡淡的怅惘,这是美满的落幕,但并不圆满。他们亲热厚密的日子仿佛是很久以前了,匈奴、汉朝、西夜沉重地横亘在二人之间,感情没有转淡,只是——只是很孤独。 学士觑见王君过于安静了,同欢喜的人群格格不入,只怪朱嬴太细致,何止关照他们这些来往的熟人,连寝宫的侍女、昔日守城的同伴也备了礼物,落单的丹砂格外扎眼,他低声开解:“她一向古灵精怪,你最清楚不过,关心则乱,不如顺其自然。” 丹砂点了点头。迦陵发现哥哥失落,冲到使者跟前,说:“嘿!姐姐是不是伪装了,扮成使者混进来?我看看。” 使者退后一步:“小公子说笑,郡主千金之躯,岂会擅自离开王宫?就算——就算出行,也要请示将军。” “将军?”迦陵追问。 使者无奈,只得吞吞吐吐告诉他们夏侯无射的存在。众人想起数月前宫殿喋血,心有余悸。 大夫嘱咐丹砂在静室休养,他镇日呆在殿阁,昼伏夜出,闲时弹琴,小小的伯劳鸟常常钻入细竹帘,飞到桌上踱步。 琴师叹道:“好一只伯劳鸟,东飞伯劳西飞燕。” 丹砂稍稍翻转手背,一拂小鸟:“去找你的同伴吧,不用再陪我了。” “他曲未终,我意已通。怎奈劳燕各西东,尽在不言中。” 朱嬴合上书页,说:“表妹,我想起来的曲谱都整理好了,爹爹和师父当年传授的要诀,我也写上去了,若有不懂,只管来信问我。” 弟史珍重抱在怀中,微露惜别之情,但她向来持重,终是没说什么。 野利看到宫女打点行装:“真要回汉朝?” “那还有假?你跟我一起去长安,太液池的鱼,上林苑的熊掌,都是难得的美味。”朱嬴夸耀,口气有些逞强。 “去就去,我孤家寡人,四海为家。”野利轻轻松松地说,“喂,老鹰!看!” 她指着天空,转头看到朱嬴对着庭院里的繁花出神,心想,也不知道呆头鹅能不能开窍,真是磨人! 夜奔 丹砂伸手,捉下弟弟衣袖上勾住的苍耳子。少年惊讶:“你的眼睛?” “看得很清楚。你又长高了。”丹砂微笑回答。 迦陵欢呼雀跃,丹砂隐去了落寞之色,是的,他又看到了,这个美丽而寂静的天地。 芳草染上余晖,信使姗姗来迟,呈上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,削除厚厚的封泥,当中安放一枚黑漆圆盒,盒盖和双耳绘着飞舞的赤红燕子,丹砂开启盒盖,取出里面藏着的玉器——一块云纹白玉玦。 他细细端详,白玉上雕琢花纹,没有只言片语。 学士问:“郡主没有任何交代?” “郡主吩咐,务必送达。”使者干脆利落地答复。 “她想要我补上缺口?”丹砂疑惑地说,看向阿含暮,学士撇开脸。 脸在镜中转来转去,朱嬴拨弄铜镜,心烦意乱,野利心不在焉和妮娜对弈。宫女进来,说:“郡主,西边的使团来了。” 当的一声,朱嬴丢掉镜子,急火火冲出门,气冲冲甩手回来,身后跟着夏侯无射,他装模作样地说:“没想到妹妹会亲自迎接,真是教哥哥受宠若惊。” 野利生怕神仙打架,殃及池鱼,朝妮娜使个眼色,齐齐离去。 无射吃了口茶:“啧,你这招偷梁换柱,有点意思。” 朱嬴咬牙说:“中郎将大人过奖了。” 无射笑而不语,好一会儿,方说:“不过,华夷有别,恐怕郡主对牛弹琴。” 她听到这话,冷汗直冒,脸都垮了,那家伙不该懂的的确很懂,但是该懂的不懂,还拿着她的话东问西问。 “立秋之前,我将从大宛归来,放心,汗血宝马一日千里,不会耽误回长安的时辰。郡主再会。”他起身离开,下了最后通牒。 这头,西夜国王宫,众人还在破译朱嬴设下的谜题。 “中原赠送玉玦便是表明诀别。”乐师字斟句酌,“当然,也有例外,据说鸿门宴上,谋士范增向项羽再三举起玉玦,催促他尽快下令诛杀高祖。” “哈?还有杀人的意思?”迦陵闻之色变。 “老天,不是分手就是诀别,还有谋杀,她的字典可真丰富。不如选个体面的答案?”学士提议。 “准备出发,我们去乌孙。”丹砂吩咐。 阿含暮阻拦:“她只身在此,你尚且不敌,自投罗网,不要命了?” “我想见她,无论如何。”丹砂轻轻放下白玉玦,拂开朋友的手,坚定地起身。 “且慢!”野利拽住朱嬴的手,“鱼才咬钩,不要着急,得晾一晾。你躺床上装睡,殿下和我打头阵,去会会他们。” 朱嬴被她们俩按在枕头上,只好从命。 大殿上,解忧公主摩挲茶盏,悠悠开口:“虽说是我的外甥女,但她有双亲和兄长做主。不过朋友之间,远道而来,不妨见上一面。弟史,你带贵客去罢。” 弟史答应着,旁边的野利但笑不语,完全没有放水的意思。 阿含暮不禁头痛,朱嬴的姐妹一个赛一个难缠,这文文静静的乌孙小公主绝非等闲之辈。 弟史领他们到了宫殿门口,遥遥一指:“表姐居住此处,请两位自便。”转身离去。 野利小步跟上:“殿下,我有一事不明白。” 侍卫听到公主明示限员二人,只给丹砂和阿含暮放行。庭院深秀,但宛如迷宫,宫女不是一问摇头三不知,就是指东问西,看两人心焦,又殷勤奉上茶水和瓜果,教人无可奈何。 他俩头一遭落入内有乾坤的壶中天,晕头转向。丹砂让阿含暮先歇息,自己沿着长廊行走,柳暗花明,别有洞天,步入小小的湖心岛。 “前面是——西夜国的王君大人?”有人在身后叫他。 听到有人呼唤,丹砂自然驻足,回身见到陌生女郎,肩头停了芦花色海东青。 女郎连连拊掌,笑说:“果然是您呀!我叫妮娜,您大婚那年,我曾去王城观礼,后来选宠姬,我又去了一次,可惜没选上。” “我也觉得有点可惜。”阿含暮赶上来,若有所指地附和。 丹砂不和人兜圈子,问:“我为郡主而来,请问小姐知道她在哪儿吗?” “虽说公主有命,唉,但是,好不容易粉碎匈奴人的阴谋,拱手让人不免可惜。我帮您。”妮娜一挥手,放飞海东青,说,“跟它走。” 海东青盘旋在某处殿宇上空,三人曲曲折折,抵达门口,丹砂独自进去。 妮娜和阿含暮留在外面,妮娜好奇地问:“哎,王君何时再选宠姬?” “哦,我想他此生已经没有第二条命选了。”学士回答。 粉墙隔绝了人声和鸟鸣。朱嬴陡然闲下来,躺久了,真个睡着了。 朦胧间,置身书楼,四周环绕竹简,案头错金博山炉一缕青烟萦绕。她站起身,窗外是淡淡的墨色的云,廊下零落粉白桃花花瓣,星星点点,烟水氤氲。 她下楼,绕过春草池塘,有个熟悉的声音问:“又打哪儿淘气?” 朱嬴望见母亲,她依旧靠在金漆屏风前,无奈地斜她一眼。她走进去,和以前一样靠在母亲身边,慢慢叹息:“娘,我好累啊。” 母亲宽大的黑红衣袖环抱她,像阔别已久的温暖的襁褓。 水雾渐浓,白茫茫一片。 她的神魂一丝丝归位,从缥缈的梦境,从遥远的长安,一缕缕扯断,纳入身躯,微微睁眼,一时堕入迷思,梦里不知身是客。 “你醒了?”丹砂柔声问。 朱嬴攥着被子装睡:“没醒!” 他握住她的手,吻了一下:“心里有烦恼,说出来会舒服一些。” 俯下身,亲吻她的额头,全副心神似要融化般拥抱她,低声说:“我很想你。” 一墙之隔。 “我们要在外头吹冷风到什么时辰?”阿含暮无语地问。 原本他和妮娜客套两句,便琢磨功成身退,偏偏野利和弟史接踵而至,张罗了樗蒲游戏,他只得主随客便,陪三个女孩子。 “没错,没错,天色已晚,不如散了。”野利满口答应。 “愿赌服输,你不会输不起吧?”阿含暮偏要较真。 野利嬉皮笑脸:“老师一向耳提面命,不可玩物丧志,学生奉为皋臬。” “各有胜负,我无所谓啦。”妮娜豪爽地说。 弟史说:“总是学士赢,好没意思,不如叫上表姐……” 三人被小姑娘的突发奇想吓了一跳,赶忙胡言乱语打消了她的念头。 更深夜静,朱嬴倏地睁眼,蹑手蹑脚下床,微微开窗,从海东青爪子上取下密信,借着一豆烛火读后焚毁,穿戴整齐,唤醒丹砂。 他昼夜兼程,好容易破镜重圆,疲累至极,睁眼仍是昏昏惨惨,恍惚间仍是失明时刻。肩上有人轻轻捏了捏,催促:“快穿衣服,走了!” 微弱的烛光,真切的触感,清晰的嗓音,无一不在告诉她,眼前的不是虚幻的梦中人,而是真实的她。 两人摸到宫门外,早有车马接应。 野利眉飞色舞,摩拳擦掌:“好刺激呀!” 阿含暮叉手,半是嘲讽半是无奈地说:“郡主,您的计划是让我留下来断后,单独面对您的兄长——一位杀人如麻的汉朝将军?” “他现在不怎么杀了。”朱嬴振振有词。 “哼,王君大人,您怎么说?”阿含暮绕开她,看向丹砂。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谢谢。” “滚。”学士又一次见识了他的重色轻友。 “老师,您不光是学士,更是西夜国第一勇士!”野利大吹法螺。 “你也滚!”阿含暮拂袖而去。 婚礼 一行人趁夜离开赤谷城。 野利问:“我们横穿莎车回西夜国?” “不行,哥哥在大宛,这么走容易被他拦截。这次坐船,取道楼兰。”朱嬴指着地图,“他是汉朝使者,随意更改路线,行踪会被途经的国家上报给朝廷。” “不错,他是不能自由,但咱们通行的依仗呢?”野利又有疑问。 朱嬴理所当然回答:“王君游历西域,这就是理由。嗳,你和学士握手言和了?” “好多了,老师说他要是死了,就和丞相揭发我是同谋。” “这算哪门子和好呀?” 野利笑说:“你明知道,我是主谋,不会错失任何欺师灭祖的机会。” 她们从塔里木河来到孔雀河,河畔荻花如雪,驼铃声声,芦苇起伏,和来往行人作揖问候。 “姐妹,我感觉有点不对。”野利深思熟虑,“咱们的阵仗,与其说西夜国拐带汉朝郡主,不如说我这个乱臣贼子吃里扒外,勾结汉朝绑架柔弱的王君。” 朱嬴沉吟,扶额:“母亲说得对,女人第一次难免看走眼,所以成亲得两次。” 她走进船舱里大发雌威:“不要哭了!本宫不要瞎眼的丈夫!” 野利吹着风,掩口失笑,朱嬴在里头一面给丹砂擦眼泪,一面忿忿他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,去匈奴放几天羊,饥一顿饱一顿,包治百病! 她只是腹诽,叹了口气,嘀咕:“你闲着没事就念经,修身养性。” “念经管用的话,眼睛就不会瞎了。” “睡吧。”朱嬴揽着他躺在自己怀里,解下袍子,盖在他的身上。 丹砂沉默了一会儿,问:“楼兰离阳关一千六百里,距长安六千里,想回汉朝吗?” “不回了,陪你呢。”她仿佛很轻松自然地说。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,一个女孩子扎根万里之外的异域谈何容易,也许她曾经下定决心跟随兄长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。是他的执念绊住了她,但他早已丧失放手的勇气,甚至这个念头本身都会激起令灵魂战栗的恐慌。 “我很开心,是不是太自私了?”他低声问,口气很虚弱。 “睡罢,不用自责。”她轻轻拍他,直到丹砂熟睡,她将他移到枕头上,又默默呆了片刻。 朱嬴穿着丹砂的衣服出来,野利口没遮拦调笑:“是不是太快了?”她掐了她一把。 两人在船头捉荻花,朱嬴闲闲开口:“很久以前,有个工匠,做了个会唱歌跳舞的木偶。他带着木偶,给国君和后宫娘娘们表演。木偶和美人眉来眼去,国君很生气,要责罚工匠,工匠赶忙说这是木偶,当面拆掉了它。” “或许比起当无知无觉长命百岁的死物,它更想做个有血有肉的人。”野利一节节折断芦苇,拼成一个小人,“你变了,我在你这儿不再独得恩宠,真怀念我们闹翻天的岁月。” “他是不是以前批改作业的时候,给过你不及格?你记仇啊?”朱嬴斜乜她。 风沙刚停,道路不通,她们逗留此地。 他们去汉朝的驿站落脚。 正和官吏攀谈,外头来了两位内侍,呈上礼物,说是夫人馈赠郡主的衣裙。朱嬴收下,料想送礼人应该是汉女出身的楼兰后妃,是兄长的故人。只是丹砂在场,彼此没有点破。 朱嬴到房内换好石青色的罗绮裙子,楼兰离汉朝不很遥远,衣裳颇有汉风,也有独特之处,腰间垂下的不是玉佩,是镶着白边的红色蝴蝶结。 她撩动垂下的衣带,甚是满意,不欲锦衣夜行,同丹砂笑说:“趁天没黑,咱们出去走走,别辜负人家的美意。” 两人携手沿孔雀河闲庭信步,两岸梨花枝上层层雪,溶溶碧波间三五成群天鹅凫水。 丹砂折了一枝梨花,递给朱嬴玩赏。走到梨云深处,行人越发稀少,偶有莺声燕语。 “我们一直很害怕。”他缓缓开口,“害怕匈奴的铁骑,也害怕汉朝的屠刀。强大的汉匈,投射了巨大的阴影,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。” 他们坐在梨花下,朱嬴专注地聆听他的心声。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和,像温柔包容的神祇。 “你出事的那些日子,我尝试理解你哥哥的心情,但我失败了。他的伤痛不是眼泪,不是控诉,而是世间最锋利的刀,预备毁灭一切为你陪葬。他是我见过的最残酷的好人。” “我差点死于匈奴士兵的屠刀,又被一个匈奴女人所救。我们在草原上放牧,没有战争,只有广袤的天地。”她平淡地叙说自己的经历和心声,“希望有一天孔雀河水一路流淌,流到渭河,流到黄河,不是血流成河。” 晚上,沉默良久,她说:“你要是习惯做什么仪式,可以给她举行一个。我那天路过寺庙,用几块石头草草堆了一堆,匈奴人说能够祈福。虽然有点简陋,但她好像还算喜欢。” 丹砂从背后紧紧抱住她,一个字都讲不出来,他明白她说的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。失而复得的幸福背后是难言的沉重和苦涩。 朱嬴被他勒得有点难受,拍了拍他的手腕,等他松手,她抚摸手背的伤痕,问:“什么时候又受的伤?” “不知道。”他含糊回答,枕在她的长发上。 朱嬴嗔道:“还译医书呢,连自己都治不明白。” 他的嘴唇一点点从耳朵到脸颊侵袭,低语:“我的药在这里。” 王城近在咫尺,朱嬴感慨:“上次来是偷渡,这次是私奔,我真怀疑祖上是不是鸡鸣狗盗之徒。” 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,你干成的都是大买卖。”野利宽慰她。 “又是什么节?路上都是花灯。”朱嬴问,步伐拐向野利家的巷子。 丹砂握住她的手扯回主道上:“我们回王府,今晚就成亲。” “不要啊,大人,私奔游戏没过瘾呢。”野利坏笑,赶在他变脸前改口,“不过,过家家也好玩。新娘子少了家人,让迦陵当她弟弟吧,您也不缺人。” 她心下了然,王君早已打好了如意算盘,下了码头,不远处就是王府,一应俱全。宫里繁文缛节,耽误他抱得美人归。 王府张灯结彩,迦陵在门口张望,恨不得一手一个,赶紧拽进来举行婚礼。两人沐浴熏香,出来时宾客云集。 朱嬴红妆艳裹,万众瞩目,任凭她胆大,也不免羞涩,举起扇子遮住容颜,朝着野利招手,教她来陪自己。 野利慷慨干了一杯,笑嘻嘻放话:“我和新人缘分不浅,再者,按理说,老师不在,我当仁不让,今日司仪就让我当罢!” 都尉笑着拍手:“当得,当得!”宾客都鼓掌喝彩。 丹砂朝弟弟丢个眼色,迦陵忙央求:“野利姐姐,咱们安心喝喜酒,别捣乱了吧?” 野利嗔道:“哟,你个小人儿听没听过吃水不忘挖井人?我问你,没我带进王城,没我写提亲文书,没我去乌孙报信,你的新嫂嫂难不成从天上掉下来?” 丹砂哑口无言,微露窘色,朝野利行了一礼,她眉飞色舞笑纳,昂首阔步顶替了司仪的位子。 野利一改平日的跳脱,每道仪式慢条斯理说一遍,自己演一遍,手把手教新娘子一遍,方让她正式来一遍,和和气气宽她的心:“别心急,一回生,二回熟。” 众人心有灵犀,晓得她嘲笑丹砂是第二次成婚,忍俊不禁,只是不挑明。唯有迦陵脱口而出:“好慢!上次哥哥很快的。” 朱嬴尚未如何,丹砂恼也不是,笑也不是,他父亲朝小儿子招手:“你过来,别淘气。” “我是新娘子的弟弟,不在不成。”迦陵拿着鸡毛当令箭,动也不动。 他父亲拧着他的耳朵训道:“你成了,你哥哥的好事要不成了。” 丹砂看野利慢工出细活,忍无可忍,说:“免了吧。” 一连“免了”三次,野利笑说:“新郎官猴急,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。” 众人听她调侃,乐不可支,朱嬴手执纨扇,轻轻一打好友手臂,婉转求情。丹砂转头望见她今日红妆艳裹,珠围翠绕,粉颊嫣红,不觉酥倒。 熬到婚礼结束,野利非搀扶朱嬴一摇三摆地走,丹砂一把抱起新娘子,大步走进婚房,也不管身后哄堂大笑了。 婚后生活 醒来已是第二日早晨,两人去了佛寺,丹砂举行了法事,和朱嬴说:“白天做仪式,孩子要是想找我们,也好找到回家的路。” 她学他拜了拜菩萨,走到庭院,一只小鸽子飞到她的手腕上,滴溜溜看着两人,朱嬴抚摸它,它十分安然,他们心里都有些怅然和眷恋,若有所感。到了门口,她自言自语:“回去罢,回去罢。”举起手,放走了鸽子。 三日后,新婚燕尔,丹砂依旧要入宫处理政事,他一顾三回头,朱嬴笑说:“快去快去,我待会儿约好和母亲出门。” 他叹道:“真羡慕都尉,她的夫君可以一直在家。” 朱嬴推他上马车,轻声开玩笑:“王君大人,我要是都尉,你保准可以一直独守空房。” 她在家陪老人闲话,侍从报丹砂回来了。婆婆忙说:“去吧,省得又急得四处找。” 朱嬴只得告退,心想天天回家,他五脊六兽甚么! 走进房内,她吃了两三口,看他不动,说:“发什么呆,苜蓿汤冷了不好吃。” “你进来都没看我一眼。”他撒娇道。 她翻了个白眼,在桌底下赏了他一脚。 “你什么意思?过河拆桥?我侥幸没有死在将军的剑下,就要被你指派的公务压垮吗?”阿含暮阴阳怪气地抱怨。 “我成亲了,每天准时回家和妻子吃饭,是天经地义的事啊。”丹砂一脸无辜地辩解。 学士忍住不发火:“大人,西夜国没有任何一条律法,禁止您和您的夫人住在宫里。恰恰因为您是王女的监护人,理应在她亲政以前定居宫中。” “宫里人多口杂,没有王府自在,除了路途稍远,并无不妥。算了,你不懂。” 入夜,朱嬴梳着头,同丹砂说:“父母亲不太适应你成亲,提议我们还是搬到宫里住。” “她真这么说?”他诧异地问。 “准确地说,大人肉麻得有点恶心呢。或许她的真心话是,赶紧滚吧。”她用甜腻腻的口味逗他。 丹砂迟疑地问:“在宫里,你会不会住不惯?” “王宫都呆不下,难不成要住天宫啊?赶紧走人,省得讨嫌。”她发话,他登时乖乖照做。 殿阁中,丹砂阅读完当日的文书,看见朱嬴在树下喂小鸟,细听她说:“谁许你吃独食?一边凉快去。”逮住贪吃的小雀,抓到一旁,将它翻身,小惩大诫。 他凑近说:“闷的话,不用陪我,我知道这里有些无聊。” “不无聊,你是我的丈夫,我愿意守护你。如果你觉得孤单,需要我的陪伴,随时可以提出来,这是你的权利。” “外面太热,我们进屋歇息歇息。” “一边凉快去!” 夜风习习,捎来葡萄甜美粘稠的果香。 “完事了?”朱嬴问。 “噢,医书上说,适可而止利于保养身子。”他扯过被子盖好。 她笑容满面地说:“行啊,咱们聊聊天。你知道河西四郡么?” “武威、张掖、酒泉和敦煌,这题容易。”丹砂笑答。 “‘敦煌’怎么写?”她又问。 他待要书空,朱嬴捉住他的手,引向自己的后背,催促:“写啊。” 他一笔一划地写字,柔腻的肌肤汗意莹然,像湿润的白玉。 她循循善诱:“敦,盛大,煌,辉煌,合起来便是盛大辉煌。敦煌的敦,也是敦伦的敦。”她用手指在他的肩窝上写字。 “敦伦是什么意思?”他问道。 朱嬴笑盈盈和他咬耳朵,他禁不住笑了,亲了亲她的脸颊,她反手拍他,嗔道:“不专心!” 她起身倒了杯葡萄汁,慢慢儿呷,丹砂也靠在床头,就着她的手喝了剩下的半盏。 她放下酒盅,说:“这酒泉嘛,是霍将军将美酒倒在泉水里,因而水里有了酒香,故而得名。” 两人又依偎在枕上闲话。朱嬴大半个身子压着丹砂,温湿欲融的雪山。 “张掖,张国臂掖,以通西域。”她左手贴着他的掌心,从指尖徐徐上滑,手指一撩他的肩膀,挑眉轻笑,“也是断匈奴之臂,张中国之腋。” 丹砂浑身滚烫,抱住天底下最柔滑的白绸。烛火熄灭,金粉剥离,泥胎如细瓷,木偶发芽,长成连理树,绿叶相依,枝干纠缠。 朱嬴捡起滚落的青皮杏子,啃了两口,丹砂劝:“待会儿牙酸,屋里有熟的。” “小鸟吃得,人更吃得。”她慢慢咀嚼,又问,“你觉得孩子起什么名字好?不急,还有大半年才用得上,细细琢磨去。” 他蓦地明白,拉住她的手,屏住呼吸,好一会儿才小心问:“是有了?” 她笑着低头吃杏子,不和他说。 三年后。 “你老是抱她,两条腿都白长了。”朱嬴没好气地说。 丹砂抚摩孩子的后背,讪笑着辩解:“她能走啊,前些天在床上走得很稳。” “我在她这个年纪已经上房揭瓦了。”朱嬴敲了敲桌子,“珠儿,下来,不许赖着你父亲。” 丹砂只好放女儿下地,哄着她去妻子那里。珠儿一沾地,摇摇摆摆,委委屈屈看着娘亲。 朱嬴不为所动,微微俯身说:“走啊,不能走就学小羊,爬过来。” 珠儿心急,果然摔倒了,可怜巴巴哭出来。丹砂赶紧要去扶,被朱嬴一个眼神制止。孩子母亲纹丝不动,甚至微笑说:“继续,边爬边哭,不碍事。” 小女孩掉着眼泪,蹒跚着一点点靠近,朱嬴伸出一只手,珠儿抬起手,软软地打她的手指,闷头往前,负气地扎进她怀里。 丹砂在她身边坐下,笑说:“这孩子和你很像。” 朱嬴替女儿梳理发辫,说:“还笑?往后你有的是头疼的日子。” 侍女通报迦陵来了,他交给朱嬴一封信,她看是元英的手书,微觉诧异,仔细读信。 迦陵抱起珠儿,逗她:“你妈妈又数落你了?小叔叔也没办法,我们一家人都被她吃得死死的。” 转头又嬉皮笑脸地问:“嫂子,乌孙来的信么?” 朱嬴猜中他的言外之意,嫌弃地说:“说多少次啦,表妹对你没意思,还犯单相思。人家喜欢弹琴,你成天乱跑。” “我也能弹琴唱歌,学得比谁都好。”迦陵不服气地说。 “没缘分,懂吧?我们姐妹两个,偏嫁你们兄弟俩不成?”朱嬴放下信,怼回去。 迦陵不依不饶:“哥哥怎么就成了?你这颗强扭的瓜也被他扭过来了。还是我哥哥技高一筹。” 朱嬴回忆起他的好哥哥当初无所不用其极死缠烂打,忍不住发笑。丹砂接过珠儿,打发弟弟出去,问:“有什么消息?” “我妹妹两口子要来一趟。” 朱嬴设宴接风洗尘,笑说:“难怪当时记不住名字,果然一切自有安排,还是叫妹夫顺口。” 同元英成亲的正是公孙卿,夏侯无射的友人。大家闻言都笑了,公孙卿说:“这些年和无射聚少离多,上次会面还是托他给我们证婚。” “我哥哥可不能闲下来,他若是有空,我就遭殃了。”朱嬴说,“大伙儿好好聚一聚,省得大水冲了龙王庙,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。”带头吃了一杯。 元英也一饮而尽,笑盈盈说:“哪能呢?当年我和姐夫也算是正儿八经打过照面。” 迦陵瞬间噎住,你把当众抽我哥哥一耳光叫做打照面? 野利鼓掌:“我亲眼所见,汉朝的见面礼别开生面,教咱们大开眼界。” 迦陵扯了扯嘴角,怕了这两姐妹了,还是文文静静的弟史好。他悄悄问丹砂:“哥,你真觉得嫂子那么好吗?” “当然,她又不打我。” 迦陵很无语,她是不打人,但是她会杀人好不好。 轮台变故 宴会后,朱嬴同野利一起走,问:“当年我妹妹是怎么打照面的?一提这事,个个神神秘秘。” 野利说了,又促狭道:“干嘛不当面问他呀?怕勾起他的伤心事?” “你真是——那天晚上,哥哥见我护着迦陵,火冒三丈,打了我一巴掌,我教元英替我报仇。她不敢找夏侯无射算账,就把这口气出在他身上。” 野利叹道:“别说你妹妹,所有人在你哥哥面前,都要退避三舍。万一他来了,执意带走你,怎么办?” “凉拌吧,过一天是一天。” 朱嬴回房,一掐丹砂的脸,打趣道:“我瞧瞧你的脸皮有多厚,被人打也不晓得疼的。” 他的脸磨蹭她的面颊,叹气道:“我真冤,你在的话,肯定不舍得。” 朱嬴听到隔壁的孩子闹了两声,正要起身,被他挽住,又合上了绯色的帐子。 “轮台有点不太平,我和元英去看看。”朱嬴如实说了。 丹砂立刻回她:“我们一起,珠儿暂且送回王府。” “三天后出发。”朱嬴当即做了决定。 他们混在商团里,逆流而上,前往轮台,在旅馆住下。 姐妹俩在榻上夜话。元英手执朱笔涂抹,赞叹道:“多好的朱砂,姐夫弄一车去长安,说不准天子会封个官。” “你的算盘又打起来了。”朱嬴说。 “他家握着朱砂矿,怪不得底气足呢。”元英调侃道,又说,“有你在,暂时动不了这座金山。匈奴最近到处惹事,据说手伸进了营田。天子或许会考虑杀一儆百。” 朱嬴将两只茶杯分开,说:“前两年几个匈奴王归附汉朝,龙城局势不稳,之后能不能安定人心,不好说。我们贸然下手,反而帮助他们联合。” 元英问:“按兵不动?” “对啊,不急。” 侍从进来对朱嬴说:“郎君问夫人,上回说了敦煌、酒泉、甘肃,今晚是不是趁早聊聊武威?” 元英乍听一头雾水,旋即噗嗤一声,推她的肩膀,努了努嘴:“人家有此雅兴,三催四请,姐姐快去因材施教。” 朱嬴撇了撇嘴,腹诽,这厮又文绉绉发骚!起身披上衣服。 两人备极亲爱,就寝之时,皎洁的月光从窗棂洒入卧房。 丹砂叹道:“这几年好像一场美梦,有时担心一觉醒来,发现一切成空。” “怨谁呀?放着西域的好姑娘不要,莽莽撞撞找个不知底细的汉人,撞了南墙也不回头。”她掐着他的肩膀,“吃了秤砣铁了心,真拿你没辙。” 他反握住她的手,温柔地说:“可我只对这个汉家姑娘动心,只有她能够令我幸福。” 朱嬴哼了一声,吻了他一下,依偎着他,像是他整个爱情殿堂的支柱。 翌日,一行人在城中闲逛,元英说:“营田比以前扩大了,公孙卿说还在开垦新的土地。附近的莎车派了三拨使者去长安朝见,有意结好。” 有个路人撞了朱嬴,丹砂连忙扶住她。朱嬴心念一动,吩咐道:“夫君,你给孩子们挑些礼物,我和妹妹走累了,先歇会儿。” 姐妹二人进了酒肆,自有人引到楼上里间。朱嬴看到一位男子,头戴毡帽,锦袍左衽,腰缠金带,通身鹰隼、虎狼、骏马、羚羊、金鹿纹样追逐缠斗。他解下帽子,却是一张汉人面孔,说的也是流利的汉语:“夫人很像我的一位故人,我们曾经是朝夕相处的同袍,可惜天意弄人,各为其主。” 朱嬴放下杯子:“兄长能平安回家,想必多得同袍肝胆相照。那年他离开军营,失落了好些日子。” “能得天子赏识,是天大的恩宠。沙场风云变幻,外有强敌环伺,唉,对内,即便是老将军,也不堪刀笔之吏反复诘问。”男人叹息道,又问,“还没问夫人贵姓?” “我和兄长同母异父,家父姓朱。”朱嬴回答。 “不同的父亲意味着来自不同的家族,据我所知,令尊出身书香门第,曾得到董夫子亲传。” 朱嬴听他提及自己的家事,显然和哥哥交情匪浅,想起一些往事,她不说破,闲谈道:“哥哥同我虽然姓氏不同,但我们拥有共同的母亲,彼此的亲情不输于同胞手足。天子曾经册封异父姐姐,厚待其儿女,可见母亲亦是举足轻重。” 他点了点头:“是的,即便不得不改换门庭,想起母亲,总教人无限留恋。哪怕是漂泊在外的游子,都不时牵挂家中的慈母。” 三人默然坐了一会儿,姊妹起身告辞。 元英叹气,问:“你是不是想伯母了?” “想母亲,也想起舅舅,天下人的君父。我们从长计议,应该还能转圜。”朱嬴沉声说。 从轮台回来,朱嬴一如往常过日子。 她给珠儿喂苜蓿麦饭,孩子吃了半碗就不肯吃了,腻在怀里,抓住链坠玩耍,张口要吃,朱嬴轻拍她的腮:“乱吃,磕掉你的牙。” 她左看右看,闺女一对黑眼睛,眉毛鼻子嘴巴统统酷似丹砂,连暗金的发色也传了下来。 “这孩子越长越像你了。”他在旁边说,替她倒茶。 朱嬴心想,开什么玩笑,她爹和我爹完全不一样。珠儿渐渐拨开衣袖,张嘴咬母亲的手臂,她弹了弹娃娃的面颊教她松口,斜眼问:“你看看,她像哪个。”丹砂听到她的话,不禁赧颜,他平素也爱咬。 乳母带珠儿去玩耍。朱嬴说:“过两天我外出,家里就交给你了。” “办完事回来吗?” “当然,我是有家的人嘛。” 两日后,野利送朱嬴出城,问:“唉,王君是不是要当弃夫了?” “你咒我死啊?”朱嬴捶了她一拳。 “我说的是弃夫,不是鳏夫。”野利咬文嚼字。 “你帮我看着他,真寻了短见,我趁早改嫁。”朱嬴笑说,“放心,死不了,会回来的。” 她们在码头道别,朱嬴登船,见到了元英。 元英说:“这是你在西夜国的好朋友吧?” “是她当年带我走进王城,又送我离开。不知道为什么,最近总是想起这里经历的事儿。”朱嬴望着水平如镜的江面。 “秋天嘛,都这样萧瑟,让人很不舒服。”元英感慨。 朱嬴默念:“秋属金,金色白,是收获的时节了。” 她们下船同接应的公孙卿碰头,三人进屋,外头数位歌者齐唱道:“平陵东,松柏桐,不知何人劫义公……” 元英笑说:“我们姐妹到了,义公且放心,这‘双鸿行’必定能唱成。” 公孙卿谈起正事:“轮台的校尉和匈奴交好,又准备和匈奴大将做亲家,司马率人劝谏,都尉将他们软禁在家。” 朱嬴问:“这都尉什么来头,胆子未免太大了。” “据说和江家有来往,虽是三族之外,也算是九族,唉,你们也知,太子一事牵连甚广。”公孙卿低声说。 元英点头:“江氏三族覆没,这校尉唇亡齿寒,一时不敢动反心,怕是也寒了心。” 外头的歌者打着拍子,凄然唱道:“心中恻,血出漉,归告……” 朱嬴思索道:“匈奴人也在胁迫他。汉人一旦背主,人人得而诛之,哪怕逃到匈奴,也不好说会不会飞鸟尽,良弓藏。他还在犹豫不决。” “此人能经营屯田至此,不是泛泛之辈。我们若是替他挡住匈奴人的要挟,他便能洗脱通敌的嫌疑,我们也可以敲山震虎。”公孙卿提议。 元英说:“我有个法子,趁着祭神,假装舞者,混进官府。” 他说:“我也想过用巴渝舞,席上顺理成章投掷长矛下手,但最近限制人数不多于十八人,还不能靠近宾客。” “怕我们趁火打劫么?”元英嗤笑。 朱嬴说:“巴渝舞太过剑拔弩张,妹夫找十六个子弟,祭农神,手持农具,起码能抵挡一时。近身的表演,我们还是用乐舞。” 公孙卿为难地说:“可校尉下令不能用编钟,防备钟里藏匿兵刃。” “放心好了,他只图自保,不想出事的话,万全之策是不让外人近身。”元英胸有成竹,“让我姐姐出手,万无一失。” 他拱手笑吟:“取妇得如此,齐姜亦不如。健妇持门户,亦胜一丈夫。” 祭典当日,官府外人头攒动,歌者云集,表演相和大曲《陇西行》。台上一人放声领唱,数人应和,底下会的也高高低低唱起来。 回长安 “请客北堂上,坐客毡氍毹。 清白各异樽,酒上正华疏。” 歌声宛如阵阵海浪,越过泥墙。官府庭院前,《陇西行》为衬托,又有人鼓乐伴奏,十六个男童,手拿铁犁、锄头、镰刀、钉耙、石斧等,在跳灵星舞,舞姿模仿除草、耕地、收割等田间劳作。 里间厅堂,于阗乐伎献唱,余音绕梁,匈奴人犹嫌不足,校尉便招人舞蹈。 朱嬴三人上场,匈奴人看到当中有男人心中不喜,对校尉说:“外面尽是男子,已经够多了。” 校尉未开口,元英高声说:“大人,红花虽好,也要绿叶扶持,我们姊妹行走西域,若没有本事傍身,哪敢献丑呢?” 匈奴宾客看姐妹俩明眸皓齿,长相如出一辙,各具风韵,姐姐云英紫裙,纱衣飘飘,妹妹帽插貂尾,短衣窄袖,行动皆有悦耳铃声相伴,心中欢喜,便教她们快快表演。 元英命人抬上一面大鼓,放在中央,朱嬴一跃而上,转了两圈,轻绡拂动,如同笼罩在轻云薄雾,徐徐折腰翘袖,舞动手中一丈余的白纻,脚没有离开鼓面,但长袖翩跹,和主客咫尺之遥。 元英站住一角,手持一双小巧的铜铎,中间以绸带相连,铜铎没有舌,本无声响,但她腰带上的一圈银铃不断作响,倒像是别样的铎声。公孙卿举着一面扁鼓,边敲边舞。 匈奴人见此舞美妙,又命人奏响于阗乐为伴奏。一曲舞毕,座上宾特意赏赐朱嬴美酒。她接过金酒盅,退后三步,于猩红氍毹上宛转起舞,再三旋转,交还杯盏,一滴没洒出去。 朱嬴垂首上前,装做谢恩,忽然抬头,甩出白纻,缠住贵客脖颈,元英立刻铜铎脱手,砸晕对方,公孙卿赤手夺了侍卫的腰刀护卫。朱嬴拖得匈奴人近身,拔下金簪抵住咽喉,喝道:“让你的人滚出屯田!” 在座匈奴人拔刀相向,庭院中少年舞者破门而入,提了府里的几个匈奴近侍,连胡姬侍妾一并绑缚,齐齐掼在地上,校尉本按剑而起,又无言坐了回去。汉人侍从见状,纷纷护住三人,又将匈奴人一一捆了。 司马引领众多官吏入内,请示校尉,校尉挥手不语,司马命下属即刻押送匈奴人,驱逐出城。 元英携手朱嬴走出官府,说:“咱们先走一步,公孙在里面劝呢,他们同病相怜,这回他家也伤筋动骨,还是姐姐有远见没嫁给他。” 朱嬴翻个白眼啐道:“哪门子远见,他没死,我差点凉了!” 她告别妹妹,回到西夜国,一进王城,便看到夫君来接自己,身边一色熟人。她抱了一会珠儿,看丹砂欲言又止,不尴不尬,问:“怎么啦?” 他悄声说:“你哥哥来了。” “没长手啊,关上城门,把他挡在外面。”她嚷道。 阿含暮嗤笑:“喂,你当我们不要命是吧?” 朱嬴脱口而出:“就你厉害,我要守寡,第一个嫁你!” 她一看这俩男的推着不走打着倒退,心烦,叫上野利一块儿回去。 耳报神说:“你哥深夜进城,我们来不及给你报信,这次啊,我看他专程来堵你。” 回到王宫,甫见夏侯无射提刀等候,朱嬴先声夺人:“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?” “圣上金口玉言,命郡主即日返回长安。” “诺。”朱嬴悻悻说。 夏侯无射招呼珠儿:“外甥女,到舅舅这儿来。”他牵小孩子,让她一步步走在自己的胳膊上。 朱嬴皱眉:“又玩什么把戏?” “你小时候可以,她应该也能学会步步留心。”他一语双关回答。 迦陵嘟囔:“明明会说我们的话,却说汉语。” 夏侯无射笑看丹砂,从善如流,用西夜国的话说:“这位就是我的第一任妹夫了。” 朱嬴捶了迦陵:“自取其辱!” 归期已定,野利和女官打点行装,朱嬴兴味索然,她们便报给丹砂,他妥当安排后回到寝宫,见她一身素衣坐在妆台前,脸色前所未有的怅然和凝重。 丹砂伴着她坐下,握住她的手问:“很快就要见到你的亲人了,不欢喜么?” 朱嬴略带苦涩地笑:“能和亲人重聚当然很愉快,但有的人永远回不来了。长安是个残酷的好地方。” 丹砂柔声劝她:“你已经决定效忠于她,最好从此一心一意将她当成至亲至爱。” “是啊,至少人前心无旁骛。”她靠着他的肩膀,狡黠说,“希望舅舅网开一面,没有去父留子的心思。” 他笑了也不是,不笑也不是,倒是无怨无悔。 离别那日,朱嬴拧着丹砂耳提面命:“别和上次那样拖拖拉拉的,迟了我改嫁去。” 出了城,她才发现怀里还抱着女儿,调转马头,冲着城门上喊:“迦陵,下来!” 迦陵只得策马追上她,接过珠儿,多嘴道:“你真是说走就走。” 夏侯无射在旁边笑说:“请质子同行。” 野利拍手:“择日不如撞日。” 迦陵抱紧小侄女,忙不迭转头就跑。 一行人驰骋大漠,在敦煌和元英及公孙卿汇合,同回长安。 回家以后,朱嬴带野利四处游山玩水,比出阁前还要潇洒快活,母亲和父亲觉得女儿难得回来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 元英生产,她们前去贺喜,堂妹看她来了,问:“姐姐难道不想孩子?” “想她做什么,捣蛋鬼,让她爹操心去吧。”朱嬴满不在乎。 野利好奇中原风俗,朱嬴干脆多留几日。双亲暗中松口气,她成天和西域朋友淘气,非要将幼时的把戏演练一遍,弄得家里人都不敢多待。 这天朱嬴该回了,父亲朱斌正巧去宫中赴宴,赶忙趁女儿杀回来前出门。 朱斌坐在席上,和太仆聊天,知道不光宴请归来的汉使,还有西域国家的贵族。他打量一番,心中琢磨,都说西域出美人,此话不假,但说话一个字听不懂。嘿,无射说三丫头找了个胡人相好,他们说得通么? 身边的宗正怼了他一胳膊,提醒:“大人!” 朱斌看到贵客,立刻端出世家风度,没想到西域也有人会汉语,暗自庆幸自己的想法得亏没说出口,要不多冒犯。 散场之后,皇帝叫住朱斌嘱咐,絮叨他年纪不小了,该好好操心家事。 朱斌不禁腹诽:表兄这车轱辘话从他成年说到成亲,他年过半百,还年纪不小,这饭吃得真没面子。 告退之后,朱斌和故交漫步,知道后宫设宴款待西域女客,一并请长安千金们作陪,寻思看一眼女儿,她在蹴鞠,刚要开口呼唤,闪出来一个西域少年——有几分眼熟,少年从腰带里拿出一张纸,交给朱嬴。 老友戏谑道:“哎哟,朱大人,女大不中留。” 下一刻,朱嬴抬脚就踢少年,老友讪讪地改口:“倒也可以留一留。” 朱斌暗想,死丫头,看老子不抓你现行。 他偷偷找到皇后说了,皇后笑道:“姑娘淘气,你也不差。一把年纪捉弄起女婿来。也罢,让他们涨涨见识。” 传话的迦陵可就倒了大霉,屋子里一会儿跑进猫,一会儿放进老鹰,一会儿屋顶群鸦乱飞,赶也赶不完。 朱嬴乐得浑水摸鱼,先翻墙,再爬楼,用脚尖踢了两下窗子。 丹砂闻声开窗,看她拽着披帛吊在半空中,轻软的披帛咯吱咯吱作响,着实吓了一跳,赶紧探出去抱,恰好断了,整个人掉在他身上,一大块白豆腐直直砸他的脸上。侍从看他们话还没说两句,已经如胶似漆,慌忙下楼看门。 两人渐入佳境,隔壁闹出动静,丹砂问:“怎么回事?” 朱嬴怕家里捣鬼,忙催他。他笑说:“这会子要快了,往常都不让。” 她恼起来,一条白生生的膀子掐他。他不太会解她的家常装束,半遮半露,欲说还羞。急急促促几下,还是放缓,摸索着脱掉衣裳。朱嬴本想适可而止,有正事商量,岂料暌违多时,两个人兴致颇浓,意犹未尽,索性天塌下来当被盖。 好事成双(结局) roushuwu.me 一夜过后,朱嬴进门,被母亲堵了个正着,讽刺说:“我当你学卓文君私奔,也卖酒去了。” “这一两日来提亲,二老相看相看。”她腆着脸说。 母亲嘲笑:“别管你们生米煮成熟饭,我们若不中意,也是一刀两断。” 朱嬴也笑:“家里看不上,我便丢开手,天下男子又不是死绝了。” 翁主一戳她的额头:“作孽!” 朱嬴心大,提亲那日和野利在楼上玩。 正厅里,朱斌满以为女儿看上的是迦陵,左看右看,狐疑道:“有十六没有?看起来还小呢。” 元英连连摇手:“伯父,是哥哥,不是弟弟。” 做媒的鸿胪寺卿忙说:“大人,西域和咱们不一样,未必要长辈提亲。再说令嫒活泼,找个老老成成的夫君才登对,不是么?” 朱斌尴尬地笑笑,转头和翁主说:“太老成了,比我爹还有派头,年纪轻轻一把年纪。就和成过似的。” 元英低声补充:“可不是。”晃着两个手指头,示意人是再婚。翁主一扇子打掉她的手势,只是端详眼前人,待他们巧舌如簧半日,才不紧不慢发话:“人,我们是见过了。郡主的婚事,并非儿戏,还得圣上定夺。” 兄弟俩齐齐看向鸿胪寺卿,他心想,好嘛,翁主祸水东引,前几年陛下就没舍得让郡主和亲,如今也不好说。他和气地粉饰:“翁主并未反对,不过还需要皇帝陛下首肯。” 丹砂将这个消息告诉朱嬴,她便知道母亲是刁难自己,毕竟和舅父打交道,她未尝有胜绩,迦陵沾沾自喜:“你母亲和父亲都答应了,起码成了一半。” 她握住他的手臂:“把你献给天子,剩下一半也成了。” 迦陵吓得往亲哥身边退缩,野利笑说:“小公子太没良心了,眼下正是您报答兄长的好机会啊。” “迦陵,她们开玩笑呢,不会让你留在长安的。”丹砂宽慰弟弟。 “是啊,要不你回去带孩子吧。”朱嬴笑嘻嘻地说。 迦陵小声恨恨抱怨:“两个坏女人!” 这天,朱嬴跟丹砂奉旨觐见,马车行驶在驰道上,停在宫门外,两人下车,陈述来意。记住网站不丢失:q in gyege.c om 官兵放行,她若有所思,一时伫立,丹砂拉了拉她的衣袖,朱嬴方回神,说:“走吧。” 踏上未央宫的台阶,黛色屋顶与重重高墙连为一体,皇宫仿佛雄踞长安的苍龙。脚踏秦砖,头顶汉瓦,龙首原上风声猎猎,仿佛帝国雄浑又凝重的呼吸。她收敛神思,稳步进殿。 皇帝看了看丹砂,一时无话,露出惋惜的神情,对朱嬴说:“有点不划算。你不嫌他小门小户,他不怕齐大非偶?” “试试么,不合适,再说。”她露出恳求的顽皮神色。 舅舅没有马上点头,而是感叹:“连你也要远嫁。我眼前还是那天的光景,当年,你就在这儿,上蹿下跳,得你哥哥出手才能制服。呵——你刚回来,恐怕才知道,太子前两年没了。” “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,请舅舅节哀。” “你也变了,长大了,不似从前,快意恩仇,甚至不惜冒犯天颜。” “舅舅是我的至亲,我要笃信天伦,绝对维护自己的血脉。” “嗯,寡人会下旨赐婚。也许这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,或许下一次就是诀别。帝国永恒,但你的舅舅终究会老去。年轻人,我祝福你们。” 朱嬴心中前所未有深深的伤感,她走到舅父,亦是君父的身边,握住他的手臂,像孩子那样抱住他,感到了老人无可奈何的衰弱委顿气息,略带哽咽:“舅舅……” 他拍了拍朱嬴:“去吧,孩子,你做得很好,我以你为荣。” 他们走到宫门外,丹砂看着此刻的妻子,她沉静美丽,但是忧伤,安慰她说:“我看了你生长的地方,很恢弘,你的亲人展现了比肩神明的威仪和智慧,但有的时刻,我也感觉他们经历着普通人的怨憎会,离别苦。他们都很爱你,这永远是你的家。” “不止。”她擦了擦眼泪,拨转他的肩膀,让他转过来,面对长安城万家灯火,“加上这,还有看不见的浩荡疆土,这才是大汉,是我的家园。舅舅老去,但是我们还会有新的帝王,还有会新的少年,继续征讨四方。帝国,将永远年轻。怎么样,你敢么?” 丹砂笑了笑,握着她的手:“只要你不放开我的手,我不畏惧天地万物。” 回到家中,朱嬴同母亲通报了喜讯,刘姚说:“你选的孩子不错,对你死心塌地,人又善良聪慧,为了和你在一起,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头,尤其是你给的折腾。” “母亲这么看好他?” “我看好的是你,我的女儿有眼光,有手段,如果第一次找个坏人,那么第二次就能找到好人,第一次是好人,第二次就是个大好人。” “连你也夸我,真是受不了。” “你是我们的骄傲,勇敢地驰骋西域,展现比肩男儿的热血和智谋。我很高兴,也心疼你。记住,你的母亲和父亲永远是你最坚实的盾牌,你的手足是你最锋利的刀剑,我们会帮你抵御一切外来的危险。” “我知道,我一直知道,我的背后是中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