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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察罕帖木儿遇刺的消息传至大都,举城皆哀。其其格在府中闻得此讯心中大惧,坐立难安,苦等许久方才等到福晟下朝。

    十月的天已寒透,她快步去了前院,一见福晟便立刻迎上去问道:“夫君!察罕他……当真被害了吗?”

    福晟眉头一皱,未答她的话,而是先将自个儿官服外披着的罩袍解了,搭在她肩上系好。

    “怎穿得如此单薄?”他携了妻子沁凉的手,瞥过一众仆从,冷笑斥道,“没心肝的废物!”

    闻言,侍女们慌张跪下,叩首请罪。其其格拉着福晟的手,摇了摇头劝道:“夫君,不怪她们,是我太焦心了。”

    朝局每况愈下,她焉能不焦心?从前,大元朝中有擎天二木,一为杨完者,二为察罕帖木儿。杨完者死后,只余下个察罕在晋、冀等地镇压叛军,攻势颇盛,屡立战功。

    今岁六月,他还趁着山东一片红巾军内讧,分兵五路,水陆并进,招降田丰、王士诚等红巾将领,收复济南等地。本是局面大好,未承想……

    “叛军狡诈,察罕围益都,却为田丰与王士诚二贼设局刺死。”福晟边走边同她温言道,“陛下朝会有旨,赠察罕宣忠兴运弘仁效节功臣,追封颍川王,谥忠襄。另封其父阿鲁温为汝阳王。”

    死后追赠再多,不过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假场面。其其格面色苍白,提心吊胆道:“那察罕的兵马,陛下令谁去接手?”

    她眸光紧锁着福晟不放,生怕元帝无人可用又调遣自家夫君赴往前线。福晟了然她的愁思,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安抚道:“放心,有察罕养子王保保承袭其职,一应兵马,悉听节制。”

    王保保?他才多大年纪,怕是还不到二十罢?乍授此等要职给他,也不知能不能与叛军相抗。

    然而,其其格并无兴致多问军务,她的一颗心全然挂在福晟身上,只求福晟不必淌这趟浑水就好。

    “菩萨保佑。”她心中大定,略松了一口气,“倘若陛下真点了你去,此番我定要去求父亲,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再上战场。”

    福晟无奈,扯出抹笑意道:“夫人这话可并非忠君之念。倘若陛下真点了我,我是一定要去的。”

    其其格听后立马急了。她停下脚步,揪住福晟的衣袖,切切道:“夫君!你是文臣!历戎马间者不作为,却教你一介儒生投笔随军?也太不知羞了!”

    都城内外那么多大根脚安享富贵、白食俸禄,凭什么不教他们去?难道忠君的臣子就活该死在最前头吗?

    “我只指望着你,但凡你出了事,那我也不必活了……”其其格低低啜泣,“咱们膝下还没有儿女,你应过我的,要留在大都好生陪我过日子……”

    见她愈说愈动情,泪珠也似珠串般涟涟而落,福晟不由得轻叹一声,拥她入怀。

    “好了,莫哭了。”男人不顾周遭侍候的下人在场,一心安慰爱妻,“应下你的自不会忘,莫要胡思乱想,还服着药呢。”

    福晟俯身,怜惜地为她拭去泪痕:“太医叮嘱过,那药最忌惊惧多虑。凡事有我,你不必怕。”

    两人呼吸相闻,其其格埋在他胸前羞怯得不敢抬头。其实她本性并不娇柔,可福晟素日里宠她太过,足称得上是骄纵了。府里大小事宜,她要说一,福晟绝不说二,简直比闺中时候还要自在舒心。普天下,还上哪儿去找这般美玉无暇的郎君呢?

    连她爹爹搠思监都不免感叹,几个姊妹当中,数她嫁得最好。

    两人正温情脉脉,偏巧有下人来报:“爷,肃政廉访司的人来了。”

    其其格一听,忙挣脱福晟的怀抱,压下心头的缱绻贪恋,为他理了理衣衫:“夫君且去罢,公务要紧。”

    福晟颔首叮嘱了几句,正欲转身往议事厅去,未料却又被其其格勾住了腰间束带,不得不顿步回身。

    “夫君……”她有些脸热,踮起脚,贴在福晟耳边嗫嚅道,“太医说这几日易于受孕……今夜可要早些……”

    福晟稍一愣神,其其格便松了手,用帕捂着脸跑开了。

    一阵风起,袭过回廊。望着她离去的窈窕身影,福晟本想扯唇失笑一番,可他勉力试了试,却根本没挤出笑来。

    到了深秋时节,荷尽菊残,就连着人精心打理的园子也显出几分无可挽救的颓象。福晟负手立在原地看了片刻,突然出言问道:“轩窗下那片紫竹呢?”

    跟随在侧的管家被主子冷不丁一问,磕磕巴巴答道:“爷,上月、上月就您去蔚州那会儿,夫人嫌竹子不开花,光秃秃的没趣儿,便说想移棵桂树来。”

    紫竹又耐寒又清贵,偏生夫人不喜,令园中皆不许栽种竹子一类,就连这仅存的一小片也给拔了。新栽的桂树发得正好,十里飘香,鲜亮喜气,夫人见了也喜欢,可主子这样责问他……难不成是误触了旁的霉头?

    大冷天,管家生憋出一额头汗来。他料不准福晟的言下之意,心里七上八下,踌躇半晌方才试探道:“眼瞅着就要落雪了,难发新芽,不宜生根,要不待来年开春后再多栽些紫竹?”

    桂花香浓,浓得醉人,却也浓得浅俗。福晟斜睨了管家一眼,扬袖一挥,冷淡至极吩咐道:“她要种什么便由她好了,开春后,你去使人——”

    管家竖耳恭听,哪知余下半句竟将他唬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使人从南边运株上好的红山茶来,仔细养着。”

    福晟撂下话,抬步就要走,管家哎呦一声,吓得连滚带爬跟上。

    “爷,爷!那茶花娇贵,咱们大都天寒地冻的,如何能养得活啊……”

    中堂内,苏图哈只守着茶盏等了又等,心不在焉。视线梭巡游离间,他难免留意到正中央墙上挂着的一副楹联,上面以行楷书着“述古喻今文无妄作,观天察地人不虚生”两句,瞧不出好坏,不知出于哪位大家之手。

    他将这两句默默记下,正想着回头再寻机投其所好,却听门外仆役通传,说是福大人来了。

    苏图匆忙掸了掸官袖,快步迎了上去,还不待福晟出言,苏图便殷勤揖了一礼。人分明是立着的,头却几乎快伏在了地上。福晟也不拦他,稳稳受了,仅拱手还礼。

    “数月不见,大人去京师万里,此行安否?”福晟略掀衣袍,坦然落于主座,“广东道乃炎瘴之地,毒气害人或甚于兵刃,舟车劳顿罢了,还是多作修养为宜。”

    大元自立国起,共设二十二道肃政廉访司,统管各道民政、财税以及官吏奸弊等要务。行台察院每年都要赴地方巡察,苏图哈只此番是担着廉访使的名头,承旨去往广东道纠劾非违的。

    “下官蒙陛下之恩,自当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谈何辛劳?”冠冕堂皇的话说完,苏图还不忘溜须拍马一番,“眼见着福大人倒清减不少,下官实在羞惭有愧,只恨自个儿德薄能鲜,未能分忧。察罕大人赤心护国,可叹天不垂怜,教他撒手便去了。如今漠北与吐蕃尚在募军,一应琐事都压在福大人肩上,除却陛下丞相,您才是费心耗神至极啊!”

    福晟面不改色道:“大人言重,吾亦才朽学浅,于政不过一得之陋见也。”

    苏图见他丝毫不吃这一套,颇不自在地饮了口茶,不得不谈起正事来。

    “福大人。”他清了清嗓,转而道,“下官此来并非只是叙旧,而是受了诸位同僚的重托——”

    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折子,意欲递到福晟手中:“此乃叁台一百二十七人联名上书,求陛下罢免广东道肃政廉访司佥事周伯琦之职,严审其罪。”

    “周伯琦?”福晟一听这名字,挑眉道:“他方才上了折子,主张罢免官吏污秽不职者一百余人,怎的你又要弹劾他?”

    苏图冷哼一声,愠怒道:“周獠无耻之尤!下官遍行广东各地,诸州县官吏都道那周伯琦方才赴任两年,竟搅得广东官场蝇营狗苟,行贿如市,茫然不知廉耻为何物!他明火执仗盘剥百姓,凡有怨言便投入冤狱,那一百余人皆惨然为其所害!”

    福晟听他说完,默了许久,堂内陷入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苏图原备好了一肚子话,压根不怕福晟追问,偏生福晟问也不问,径直起身。

    “苏图。”年轻男人的嗓音透凉似冬泉,“你想听的,我说不出口,请回罢。”

    苏图当即大惊,愕然又不甘道:“大人!这折子是中书草拟,丞相准了的!您要不肯瞧上一眼,岂非置丞相于不顾……”

    福晟垂眼,恰见那折子联名一列打头的搠思监叁字,心头的火更盛。他向来最厌旁人胁迫,要是上峰就罢了,如今,竟连个无才无德的廉访使也敢借搠思监的名头来他府邸叫嚣了?

    “叁台那么些人都允了,不差我一个。”福晟夺了折子,随手便丢在地上,“苏图,那周伯琦究竟是不是贪官,你比我清楚得多。”

    苏图面色微变,仍不死心:“福大人,你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福晟没工夫跟他打哑谜,直接了当道:“倘若连周伯琦都被列为贪官,那肃政廉访司七百九十二百人并御史台一百叁十六人,还有几人得以幸免?”

    “广东一道偏远贫苦,仕者不欲往,往者又不欲居。周伯琦不畏艰险毅然赴任,在广东罢贪官、释无辜、决疑事,成果斐然,狱为之一空。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不合污的人物,你们还要一并作局溺死他,难道非要亲见红巾军打到广州才甘心吗?”

    “苏图,这些年来,你敛到手的钱财足够你十辈子也挥霍不尽了。如今才至正二十一年,地方上的税却都收到了至正八十一年,尔等未免也太贪心了!”

    “凡事好歹留一线,否则,还不待你儿子继承家业,咱们就得一道流亡回漠北草原了!”

    这番话,大不敬,大无理!

    苏图气得唇抖须立,顿失血色。堂而皇之欺辱朝廷命官,赫赫然与叁台数百官员作对,还有没有王法了?

    福晟不再多言,转身就走。苏图却无视他的送客之举,忍了又忍,终是忍无可忍,干脆撕下面具指着福晟骂道:“论总,打不过红巾军难道是本官一人之过?福晟,你可别想着独善其身!”

    “区区竖子,目中无人,罔顾丞相大人尊命……难不成你忘了是谁将你提携至此的吗?便是你爹福信不死,没了丞相姻亲,你想爬到这个位子简直是痴心妄想!还真当自个儿是什么狗屁清官啊……”

    周遭有家仆拥上来“请”他,苏图知道福晟有恃无恐,越想越气得不轻。谩骂声渐远渐息,却长久未曾停歇。

    少顷,管家无奈转回到中堂。见主子正背对而立,他一面在心中连连哀叹自己又触霉头,一面战战兢兢开口道:“回的爷话,还有位大人求见,说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教他滚!”男人眉目阴沉,抄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了过去,“今日谢客!”

    上好的白瓷碎了满地,冷凉的茶水蜿蜒到了脚边,打湿了衣角。管家不敢躲,垂手立在原地,面上显出为难至极的神色。就在这关口,门外却有人朗声笑道:“福大人,好大的威风啊,倒唬得连我也不敢登门了。”

    “孛罗?”闻见来人,福晟不由微惊,但很快又敛色嗤道,“陛下命你镇守冀宁,无诏不得返京,你才真是够威风够气派。”

    来人正是孛罗帖木儿。福晟虽惊诧他回得这般早,却并不惊诧他会来自个儿府上。毕竟这人一贯是个来去自如的性子,重兵在握,他有这个魄力。

    果然,孛罗对此讽语一笑而过:“我爹的老对头都死了,冀宁军心动摇,大都乱成了一锅粥,我又怎能不回?此等小事,陛下不会深究。”

    察罕帖木儿、王保保父子与答失八都鲁、孛罗父子十数年来共御叛军、纵横中原,虽说两军各拥强兵于外,权势相轧,渐生龃龉,但交情也并非寻常同僚可比。

    福晟知他此来定是有不得不谈的紧要事,便掩尽面上愠色落座,吩咐下人将碎瓷收拾干净重新上茶来。

    “哎,上什么茶水?我可不爱喝。”

    孛罗挥退奉茶的婢女。他过惯了戎马日子,身上并没太多贵族习气,不喜附庸风雅。比起没滋没味的茶水,他还是更爱烧刀子的烈酒。

    “察罕的食邑设在河南沉丘,陛下命当地立祠,岁时致祭。回程路上我去瞧了眼,祭者成片、祭文成堆啊。不晓得有朝一日你我身故,可有幸获此追念?”

    孛罗唇边笑意盈然,如是感慨,福晟亦了然他意下所指。

    他们都有私心,做不到大公无私,可在私心之余,察罕这样的人物堪称一代居功至伟的豪杰。多年来,若无察罕力主收复关中,毁去的又何止一个元上都?怕是连大都都不再安稳了。

    风云了半辈子,没战死沙场,却死在敌人的阴谋诡计之下,孛罗触景生情,骤生兔死狐悲之感。

    而今孛罗与王保保皆承继父业,也承继了父辈的矛盾。仇隙日深,衅隙遂成,早晚是要遣兵攻杀争个高下的。

    福晟揉了揉眉心道:“既如此,且收收私心罢。陛下有意劝你二人罢兵,各守其地。你镇守石岭关以北,王保保则镇守石岭关以南。如此免去混战,于国于民,百利无一害。”

    闻言,孛罗抿唇,不发一语。他年轻气盛又战功显赫,心内当然不服。

    福晟见状,以拳抵唇微咳了一声,继而道:“我会想法子劝陛下许你中书平章政事的位子,你可在驻屯之所便宜行事,总领蒙汉大军与一应杂胡军。且当是感念皇恩浩荡,见好就收罢。”

    孛罗一向敬重汉学深厚者,在官场上待福晟之流还算客气,可他又十分看不上儒书教给他们的虚伪做派。

    他福晟要是真感念皇恩浩荡,何须左右逢源,在各派中虚与委蛇?

    “不必劝我。”孛罗哼笑一声道,“便是我应下,王保保也不会应的。那人我十分了解,他出身低微,自小跟着察罕搏命,用兵数年,事必属之,所向皆如志。你晓得的,咱们这样的世家子可比不得野地里养大的狼崽子。他心里揣着团火,要为父报仇,要收复河山,对上我这个绊脚石,他恨不得立时便动手捏死我。”。

    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。在同一块地盘上,分庭抗礼、相互制衡是不存在的,他们两人只能留存一人。

    福晟本也不报太大期望能用只言片语劝他们和解,可听得孛罗斩钉截铁的拒绝,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无力感。

    自他成为元帝宠臣,许多人斥他忝居高位、名不副实,可福晟却浑不在意。因为这世道的规则便是如此。在没有爬到足够高的地位之前,任谁都可以陷害你、诽谤你,无人理会你的肝胆与志向,而你真正想做的那些实事,最终也将化为泡影。

    百姓拥戴你,却不能保下你,更不能替你遭难受罪。例如周伯琦,他是个好官,可好官未必能善终。经过这一番弹劾,他不死也得脱层皮,亲眷师友亦难逃牵连。

    早在父亲死后,福晟就看透了官场的险恶。他宁可做佞臣也不愿做孤臣,谁也别想拿他当活靶子。权势正盛的时候,万人斥你又如何?他们只敢躲在背后嫉恨眼红,却不敢当面露出獠牙伤你。

    可到了如今,福晟却觉得越来越无力挣扎、疲累透顶。他主持科举,层层过选,最终圈点出的甲科却满目蒙人;他严惩贪腐,拒收贿赂,可那些钱财照样流入了其他高官的口袋;他罢免冗员,在要职上揪出不少滥竽充数者,可这些人各有各的靠山,判了斩立决的重犯也能无罪释放,为此,他连搠思监的亲信都得罪过……

    “大势所趋,天下无人矣!”孛罗轻叹道,“齐元兴数月前还曾遣使至汴梁,主动要求与朝廷通好。察罕既死,这贼定不肯再接受招安。过了冬,来年可有得打了。”

    福晟截住思绪,静听他言。

    “我有准信,王保保将入京与皇太子结盟。你岳丈搠思监还有宫中那狗宦官朴不花,皆为太子一党,处心积虑想要诬我不轨。陛下疏于政务,朴不花乘机谋取奸利,阻塞奏报,我手下一概将领功劳拒不上报。”

    搠思监与朴不花勾结,互为倚靠。孛罗竭力压了压怒气,顾及着福晟颜面并未多提搠思监,而是先捡了更不堪的资正院使朴不花来唾了两句。

    “我孛罗绝无反心!但人言可畏。上回你肯借兵给我,解我燃眉之急,恩义铭记在心。虽说未能救出吾父,但吾以你为友。今日吾孤身前来,瞒住众人,就是想要你一句准话。”

    孛罗实在看不起朴不花,不愿直言什么“拉拢宦臣,替他美言”之类的没脸话,只大方许诺道:“你若不想看王保保一家独大,要紧时候便拉我一把罢。王保保许他们多少金银,我这头只多不少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,一时间,福晟却不置可否。孛罗有些焦躁道:“我知你为难,但我与搠思监有旧怨,你好歹……”

    福晟抬眼看去,孛罗被他的眼神刺得浑身不自在,转而道:“再不济,至少宫中还有位娘娘可用不是?你帮她,该不会只为了笼络圣心罢?”

    半晌,福晟不咸不淡回道:“先前与张丽嫔相斗,她圣眷已大不如前,未必能说得上话。”

    然而,孛罗听了这话却哈哈大笑:“福大人,你真是会说笑!后廷这二十年来,有哪位娘娘圣眷不衰?女子以色侍人,能如淑妃已是万中难得其一,只要她抓住叁分圣心,必能为咱们解忧脱困!”